第16节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躺在榻上,任凭过去的回忆将她淹没,溺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温嬷嬷的说话声。
  “牟大人,我们家陆宜人身体不适,正在休息。陆宜人知道的事,魏千户都知道,他们一起把尸首网上来的,大人有什么问题去问魏千户啊,何苦来盘问一个苦命的小寡妇。”
  凤姐说道:“大人,陆宜人吓坏了,中午饭都没吃,大人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这种大人物可不是温嬷嬷凤姐一老一少能够对付的。
  陆善柔听见牟斌来了,立刻起来,穿衣打扮,双眸将能够溺死人的悲伤全部敛进去,眨了眨眼,眸色恢复平静,如一潭秋水,说道:“温嬷嬷,凤姐,你们都退下。”
  牟斌看到一个穿着紫纱道袍,做仙姑打扮的妇人。她头戴紫玉五梁冠,一根晶莹剔透的紫色水晶簪固定着玉冠,远看上去,整个人就像笼罩在紫霞之中,清丽脱俗,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陆善柔修行时叫做紫虚仙姑,这是她最常见的打扮。
  好一朵美丽的紫色睡莲花……怕是有剧毒!牟斌打量着陆善柔。
  陆善柔立刻找到了主动,她端坐在主位的罗汉榻上,指了指左下首的一把交椅,“牟大人请坐,温嬷嬷,上茶。”这是我的地盘,得听我的安排。
  这个女人不一般,牟斌收回目光,他并没有坐下,继续站着,俯视着陆善柔,“茶不必了,有几句话问你,你若配合,就是几句话的事,你若不配合么……”
  牟斌故意拖长了语调,“那就不是几句话的事了。”
  “温嬷嬷,上茶。”陆善柔笑了笑,说道:“我渴了,我想喝茶,牟大人随意。”
  喝不喝的,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温嬷嬷端了两盏茶上来。
  陆善柔抿了两口,“牟大人可以问了。”
  牟斌说道:“你是我干儿子魏崔城的新邻居?”
  牟斌觉得,陆善柔接近他的干儿子,肯定不怀好意!他从小养大的干儿子,性格单纯,根本就不是这种经历复杂、长得又美的□□的对手。
  最近实在太忙,没有注意到亲手养大的肥羊被人虎视眈眈!
  陆善柔说道:“魏千户是我的房客。”我是主,他是客,不是普通的邻里,他不喜欢随时可以搬走呀。
  可他就是不搬呢。
  不过有一点你没猜错,我对他确实“图谋不轨”。
  牟斌说道:“芳草院的事情,他都告诉我了,你很有本事啊。”
  芳草院李公子之死闹的动静很大,锦衣卫迟早会知道,陆善柔不稀奇,但是陶朱的事情,陆善柔相信魏崔城不会说的,他把陶朱绑在床腿上栓了整整一夜,陶朱是太子,这可是欺君之罪!
  牟斌在诈我!
  陆善柔谦道:“那里那里,我只是从父亲那里学的一些皮毛探案技巧,是老天有眼,天降神罚,恶有恶报。”
  牟斌说道:“十二个时辰之内破凶杀案,这还叫皮毛?你太谦虚了,梧桐居士。五品诰命夫人写话本小说,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哟,知道的还不少啊,连我的笔名都查出来了。
  陆善柔淡淡道:“梧桐居士是为了谋生,我的故居就是三卷《陆公案》的稿酬买回来的,难道牟大人要断了我的财路?”
  “只为钱财?”牟斌问道。
  陆善柔说道:“名和利,我都想要。我父亲陆青天过世十年了,许多人已经淡忘了他惩恶扬善的功绩,我想让他的灵魂在世上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牟斌继续追问:“不为别的了?”比如我的干儿子。
  陆善柔说道:“就图名利。”还有你的干儿子。
  牟斌又问:“今天从湖里打捞上来的一家人,你怎么看?”
  终于扯到正题了。陆善柔说道:“我检查过他们的口鼻和咽喉,很干净,没有水草浮萍之类的,肚子扁平,都不是淹死的,应该是死后被人投在湖里,案发案场应该在别处。”
  和锦衣卫的仵作说的一模一样。牟斌说道:“你在芳草院破凶杀案,只用了十二个时辰。我现在给你十二个时辰,你能不能破吴太监灭门案?”
  “不能。”陆善柔都没有细想,立刻否认,“芳草院从案发到破案,几乎都是封闭的环境,凶器容易找;从动机推演嫌犯,最后二选一,比较简单。昨天正值中元节,又是上香,又是庙会大集,北顶附近人山人海,找凶手如大海捞针,十二个时辰如何破案?”
  牟斌说道:“我给你两天时间。”
  “破不了。”陆善柔说道:“两个月都破不了,大人另请高明。”
  牟斌终于坐下来了,不过没喝茶,“你是破不了呢,还是不想破?”
  “都是。”陆善柔坦言道:“我六年都没踏入京城半步,物是人非,破点小案子还行,这种灭门大案,又涉及到……皇家秘闻,我没那个信心,也没那个本事,怕辱了父亲的名声。”
  关键是,若查不出什么,还好,顶多丢面子。若真查出什么来……怕是要掉脑袋啊!
  大仇未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我可不想当第二个刘备。
  先自保要紧。
  牟斌端起茶盏,喝着快凉的茶水,“我亲自来一趟,不是来和你商量的。”不去也得去,再拒绝,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陆善柔看了一眼窗外,笑道:“大人来这里,魏千户不知道吧?”
  牟斌双目里迸出的寒气几乎能把茶水冻成冰,“离我干儿子远点。”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起了一阵喧嚣。
  “魏千户,你不能进去!”
  “让开!”
  接着,响起了嚯嚯哈嘿的交手声,牟斌怕干儿子以寡敌众吃亏,大声道:“让他进来。”
  魏崔城进来了,衣服有些不整齐,先给牟斌行礼,“标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方才,牟斌把魏崔城支使到湖畔边树林里寻找线索,然后来北顶找陆善柔。牟斌一来,文虚仙姑就派小仙姑搬救兵,把新姑爷,不,是魏崔城叫过来。
  魏崔城中了义父“调虎离山之计”,现在以上下级关系行礼,这分明是生气了。
  牟斌把茶盏一搁,“你叫我什么?”
  叫干爹啊,你这个见了俏寡妇忘了爹的“逆子”。
  魏崔城肯折腰,他就不叫魏崔城了,直愣愣的说道:“牟大人。”
  哎呀,这孩子,白养了。牟斌站起来,拍了拍干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走了。干儿子的脾气,他懂,比大象还倔,越是推他,他越往前顶。
  如果这时候当着干儿子的面逼寡妇,就如同把干儿子往寡妇怀里推。
  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魏崔城还在后面行礼,“标下恭送指挥使大人!”
  牟斌听了,心头一口气□□儿子顶上来,差点噎死。
  儿大不由爹啊!
  牟斌一走,魏崔城坐在干爹刚才坐过的地方,“他逼你接这个案子了?”
  陆善柔面露难色,“没……没有,就是跟我商量商量,没有逼的意思。”
  这是以退为进的法子,明面上为牟斌说话,其实狠狠的上眼药。
  魏崔城说道:“你太善良了,不必为他说好话。他故意把我支开,肯定要对你用手段,否则干嘛骗我走?郑旺妖言案水太深,连仁和长公主的长子都被削了官职和俸禄,责令闭门思过,你不要蹚这场浑水。”
  “嗯。”陆善柔说道:“我知道,所以没答应牟大人。哦,对了,妖言案的罪魁祸首,郑村来的破皮无赖郑旺,抓到没有?”
  “很神奇的消失了,锦衣卫至今还没找到。”魏崔城说道。
  “这样啊。”陆善柔说道:“一般谣言从开始、到传播、到达到顶峰,传到深宫里的头被太子知道,起码需要一个月。而郑旺妖言案从一开始就迅速发酵,连仁和长公主的儿子都信以为真,送给郑旺礼物,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不仅能传谣言,还能将吴太监一家灭门,来头不小。锦衣卫从这个方向一一排查,应该能找到真凶。”
  虽然陆善柔拒绝查案,但是灭门事件触及灵魂,她还是希望能够早日找到凶手。
  “我会提醒牟大人的。”魏崔城拿出一把烟花,说道:“这几天我就住在北顶湖畔的庄园,若他再来找你,你就要凤姐她们放烟花,我看到信号,就赶过来。”
  没想到魏崔城会如此用心,陆善柔一腔虚心假意竟有些愧疚了,“用不着,牟大人以慈悲闻名,怎么会欺负我一个寡妇呢。”
  锦衣卫指挥使是个被“诅咒”的职位,大明历任指挥使几乎都不得善终,以手腕残酷著称。但是牟斌是个神奇的存在,他以慈悲闻名,他上任后,以清除冤狱为己任,平反昭雪,诏狱经常空荡荡的,没有犯人。
  纵使有人被抓进锦衣卫诏狱,比如李东阳李阁老,牟斌也以礼相待,从不滥用大刑。
  正因如此,牟斌的名帖在李东阳那里有用,官场是讲究人情的地方,互相给个脸面。
  魏崔城坚持要给,“拿着,以防万一。纵使他不来找你,你若想我……想起了什么要告诉我的,也可以点烟花叫我。”
  差点说错话了!好险!好险!
  陆善柔收下来了。
  魏崔城一走,文虚仙姑就来打趣陆善柔,“师妹,魏千户人不错,我要小仙姑找他,他就立马赶过来给你解围。我看你面若桃花,应该好事将近了。”
  陆善柔心道:半年可以吃下这只小白兔。
  陆善柔嘴里说道:“讨厌,撕烂你的嘴。”
  脑子里,吴太监一家九口在水里泡的发白的尸首挥之不去,有个少女,才十五六的样子,和当年我的年纪差不多啊……
  太监乃无根之人,他的子女大多是抱养,或者过继了兄弟们的孩子。吴太监是仁和长公主府的总管大太监,他的老婆曾经是宫里的宫女,对食夫妻,儿子是抱养的,那个少女是孙女。
  豆蔻年华,就这么戛然而止。
  心有不甘啊,陆善柔把温嬷嬷和凤姐都叫来,“我记得温嬷嬷赶着驴车来北顶的时候,被堵在大路上了,后来是走了田间小路,七拐八拐的到了北顶后门,那么偏僻的路,我都被颠醒了——你们两个在车外坐着,还记得马车是否经过林中湖畔、有什么异样的见闻吗?”
  温嬷嬷和凤姐都摇头,“没有经过那里。”
  陆善柔闭上眼睛,“我对北顶地形熟的很,那片林地有一条平坦的路可走,比田间的小路好走多了,没有那么颠簸,温嬷嬷为何没有走那条路?那里远离庙会集市,平时没几个人。”
  温嬷嬷是赶车的,她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哦,我记起来了,当时也想走林中小路,但是远远听见林中有唢呐的声音,吹的曲调是《大出殡》,中元节本来就是凶日,鬼门关开,百鬼出行,再遇到出殡的队伍,岂不晦气?我怕触霉头,就改道了,走田间小路。”
  “出殡?”陆善柔说道:“把历书拿来,翻到昨天中元节那天的凶吉。”
  凤姐聪明,一下子明白陆善柔的意思,她翻到了中元节,读着历书上的字:“中元节,宜:出行,打扫,纳彩,买衣,纳畜,安门,祭祀。忌:动土,安床,安葬,合寿木,开生坟。”
  每年由钦天监编写新历书,由皇帝亲自发布,这是每年的大事,大明以农为本,钦天监每年都要通过复杂的运算,以及观测星象,来计算下一年的二十四节气,以方便百姓安排农时,以免错过播种垦种。
  历书颁布之后,书商为了增加销量,除了记载日期和节气,还加上了算卦的功能,其中凶吉是重点,宜干什么,不宜干什么,都有明确的记载,老百姓在婚丧嫁娶、造房子搬家这种大事时都会先看历书上的吉凶,很少有人对着干。
  比如动土,安葬,合寿木,开生坟,都是明确记载不宜在中元节做的事情,非要去做,就显得蹊跷了,除非风水阴阳生算过逝者生辰八字就得在这天出殡,一般百姓不会跟历书反着来,以免触霉头,祸及子孙。
  温嬷嬷没读过书,但认识历书上的字,这是基本生存技能。
  陆善柔一拍桌面,“这就对了,通常大凶之日,是不易办丧事的。偏偏遇到在中元节出殡,还是在出了事的湖畔周围,有些奇怪,这事得告诉魏千户,要他按照这个线索去查。”
  此时天已经黑了,陆善柔放了烟火,召唤魏崔城,这是个红色烟火,在空中爆开是孔雀开屏般的形状。
  信号发出之后,陆善柔看到一盏灯笼从东北角亮起来,缓缓往北顶移动,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萤火虫。
  光不是很亮,但照得陆善柔心里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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