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当然,以阮问颖自己的想法,当年那场宴会她父亲定是赢得光明正大,毕竟她的父亲文武双全,拥有雄才大略,镇守边关数年,敌寇无不闻风丧胆,乃是当世少有的大英雄。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安平长公主如愿嫁得心仪郎君,而太后更加地不待见阮家。
  包括阮问颖,幼时也不得其多少疼爱,总是淡淡的,直到安平长公主随夫前往青州,镇守边关,太后思念女儿,她又有几分长得像母亲,才开始命她时常入宫请安。
  阮问颖对这位外祖母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喜欢谈不来,厌恶也算不上,只是因为安平长公主临行前的叮嘱,才愿意付出几分贴心孝顺,以免母亲在远方牵怀记挂。
  “臣女给太后请安。”
  “颖丫头来了。”太后端坐在上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几日不见,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有你母亲几分当年的样子。”
  阮问颖笑着上前,在下榻端恭恭敬敬地坐下:“太后谬赞了,母亲姿容万千,冠绝长安,普天之下无人可相媲美。”
  太后脸上笑纹更多:“哀家就喜欢你这副懂事端庄的样子,比你母亲要让人省心多了。”
  阮问颖挂着得体的笑,温婉地陪着说话。
  少顷,有宫女近前相禀,道是六殿下送了点心过来,请太后尝鲜。
  太后命人端来,是四碟子精致喷香的小点,摆出了吉祥如意的纹样,看着喜庆又不显俗气。
  贴身侍奉的纪姑姑见状,笑道:“还是六殿下有孝心,每日都差人送点心过来,花样也没有多少重复,不知道这里头用了多少巧宗。”
  太后不咸不淡地一笑:“孝顺是孝顺,就不知是心里真这么想的,还只是面上功夫。”
  纪姑姑不说话了,小心地退避到一边,不再言语。
  阮问颖也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心想,还真是被太后说中了,她那位表哥做的就是面上功夫。
  那是一次无心之言,她把太后的话当做玩笑说给杨世醒听,本意是想打趣他,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提醒,没想到居然得到了他的点头承认。
  “没错。”对方的态度格外坦然,仿佛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我就是随便做点面上功夫,糊弄糊弄她的。”
  让即使心思灵巧如她,也卡了好一会儿壳,才想到要怎么接:“你……为什么要糊弄她?”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杨世醒挑眉轻笑,“当今虽然不以孝治天下,但也是最基础的立人之本,我身为皇子,自当为天下人表率,即便心不和也要面和。”
  “咱们这位皇太后又不喜欢我,我纵使真心对她孝顺,换来的也不过是她两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干什么?”
  还告诉了她一个秘密,那就是他之所以回回都送点心,是因为它们容易翻出新的花样,把馅一换、形状一变、纹样一扭,再想个讨喜的名字,就是一道新的菜品了,不用底下人多费工夫。
  并贴心地道:“这样也方便赏人。我送去的那四碟子点心,她能吃一口就不错了,剩下的还不是给下面人分?点心干燥、个头分明,可以在分的过程中避免糟蹋浪费,多好。”
  让阮问颖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说他偷懒耍滑、奉长不孝吧,他把面上功夫都做足了,心里想的那些实在算不了什么,毕竟太后对他也不过尔尔,没道理要他去自讨没趣。
  说他勤俭节约、体恤下人吧,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最终,只能喃喃道出一句“……你别被她知晓”,把话题揭了过去。
  不过那次谈话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让她明白了这对祖孙俩是真的看不对眼,从此收起了在太后面前给杨世醒美言几句的心思。
  毕竟她在太后跟前也不算有多少疼爱,还是小心谨慎点好。
  至于,这对身份尊贵的皇家祖孙为何会关系如此浅薄,她的心里也有几分计较。
  源头还是和真定大长公主有关。据说太后当初给陛下看中的妻子并不是皇后,而是另外一名世家女子。
  只不过当时先帝尚在,对长姐多有敬重,早早就给两个孩子定了亲,所以太后在这一桩事上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亲。
  若到这里也就罢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波及晚辈们的身上已是不该,之后再对小辈们不看开,也都该放手。
  偏偏坏就坏在杨家不是一般人家,乃是当今天下的正统皇室,皇后多年无所出,陛下居然也跟着不要孩子,这就给太后的心里堵了一个疙瘩。
  太后几次三番地劝陛下绵延子嗣,都被陛下挡了回来,说得多了,还招致了对方的怒火,母子间的情分一度走向摇摇欲坠。
  虽然后来陛下终是放开,让后宫热闹了起来,也和皇后生育了嫡子,但婆媳间的嫌隙已然埋下,连带着让太后对皇后所出的六皇子也心怀不喜,对陛下万般宠溺嫡子的行为更是看不惯。
  据说,太后曾经进言,让陛下早日给六皇子封王立府,赐居宫外。
  表面上看是给杨世醒一份荣宠,但真正的用意其实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
  陛下自然也明白,当即回绝了这个提议,并用三清殿真人的话作为答复,道幼子体弱,承受不住太大的福气,就让他继续住在宫里养着,不必封王。堵死了太后再找借口的所有可能。
  在那之后,太后就没有对杨世醒的事发表过什么意见了,也没有再继续关心这位唯一的嫡孙,对其彻底冷了下来,只剩下一份面子情。
  所以阮问颖很能理解杨世醒对太后的态度。
  面对太后的言语,她也很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见状,太后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好孩子,你可比哀家的那几个孙儿孙女强多了。”
  她转头对纪姑姑吩咐了声:“去把东西取来。”
  接着道:“哀家近日新得了一对翡翠镯子,觉得很适合你,特特留了下来。等会儿你戴上试试,看看喜不喜欢,若不喜欢,就和哀家说,哀家再给你找别的。”
  在阮问颖恭谨地表示了不敢受赐后,又笑道:“什么敢不敢的,哀家这清宁宫常日里没几个人来,都快变成清净宫了,也就你还记挂着,时时过来一趟。哀家的赏,你最有资格接受。”
  第6章 嗯,知道了。跪安吧。
  走出清宁宫,阮问颖舒了口气,心想,总算是离开了。
  怪不得没人来呢,气氛压抑不说,还得小心地赔着笑脸,听那些一点也不有趣的闲话,简直是一种折磨。
  可笑她小时候还为太后不喜她而觉得失落,想要跟太后多相处相处,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阮问颖在外头稍立片刻,休整了一会儿,就带着人去往了长生殿。
  长生殿里的氛围与清宁宫截然不同,若说后者是一方古老肃穆的静堂,那么前者就是一处色彩鲜明的桃源。
  一入殿内,还不及行礼问安,皇后就带着笑容走上前,亲切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在屏风前坐下,道:“今儿天气这么热,你还来我这里,实在是有心了。快坐下来,喝点凉茶,去去暑气。”
  阮问颖也露出一个亲近的笑:“劳舅母挂念,外甥女不热。”
  虽则从阮家论,皇后是她的姑母,但既然对方已经嫁入皇家,她的母亲又是安平长公主,她自当从皇家论,唤其舅母。
  “胡说。”皇后假意轻嗔,拿帕子给她擦汗,“瞧你,额头上的细汗都出来了,还说不热。都说了,在舅母跟前不要讲那些客套话,自家人之间用不着这么讲究。”
  “是。”阮问颖从善如流地改口,弯起眉眼卖巧,“我想喝上回在舅母这喝到的荷粉莲子汤,不知燕姑姑今日可有备下?”
  “怎么不会。”皇后笑答,“你燕姑姑知道你要来,一早就去给你煮汤了。不过这汤需得在餐后饮用,等你用完午膳才会端出来给你,现下就先委屈你喝点凉茶吧。”言下之意,就是准备留她用午膳。
  阮问颖并不惊讶,她来长生殿请安,十次里有七次会被留下用膳,里头又有五次会遇上陛下或杨世醒。所以每每出府入宫,她都会做好吩咐,如果过了隅中还不回来,就不用给她留饭了。
  她接过宫女呈上的凉茶,俏颜笑道:“颖丫头多谢舅母。”
  皇后含笑应首,用碧玉签子签了一块糕点到她跟前的碟中:“这是你表哥方才让人送来的,味道很是不错,你也尝尝看。”
  这可真是巧了,她才在太后那里用了一块点心,现在就又要用一块,还都是杨世醒送来的。
  阮问颖拿起糕点端详,见其通体碧绿,和太后那里的点心一样精致,但一眼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便试着咬了一口,果然差距立显。
  太后那儿的点心虽然味道适中,挑不出错,但也没什么亮点,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唯一的优点是口感绵密,皮馅软烂,很适合给老人家食用。
  皇后这里的糕点就不同了,松软细腻、入口即化不说,还带着凉丝丝的甜,有一股沁凉的香味,让人回味无穷,一品就知道是花费了大心思的。
  阮问颖只是尝了一口,就喜欢上了这糕点。
  她在心里想,幸好太后看皇后不顺眼,从来不曾往长生殿坐坐,要不然,只消尝一尝这糕点,就能证实杨世醒对其是真的敷衍了。
  “如何?”皇后笑着询问。
  她回以乖巧一笑:“味道的确不错,表哥当真心思灵巧,对舅母孝顺至极。”
  皇后脸上的笑容更深:“他算什么灵巧,不过随口吩咐一声,真正该夸的是他宫里的厨子,能做出这么精致的点心来,不比陛下的御厨差了。”
  旁边的燕姑姑上前凑趣:“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陛下把张御厨赏给了小殿下,说不得这糕点就出自张御厨之手。”
  “竟有这事?”皇后惊诧,“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给他赏了一个厨子?”
  燕姑姑道:“听说是小殿下主动向陛下讨的,说是吃腻了含凉殿里几个厨子的手艺,想换换口味。”
  皇后微蹙黛眉:“他也真是胡闹,宫里有御膳房,他想吃什么没有,非要把厨子讨过去?”
  “小殿下年纪轻,一时起了兴头,也可以理解。”燕姑姑笑着分辩,“且陛下前回也说了,喜欢的就是他这份少年人的朝气,殿下不用担心。”
  皇后叹气:“我就是觉得陛下太宠他了,要什么给什么,天底下哪有这样教养孩子的?让别的皇子公主看了,心里该怎么想?”
  燕姑姑轻劝:“殿下。”
  阮问颖在旁听着,适时地开口道:“燕姑姑说得对,舅母莫要担心。舅舅统御四海,英明神武,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教养表哥?一定心中有数。”
  “而且外甥女觉得,表哥此举也算不得胡闹。他一向陛下讨要御厨,就给舅母送了份这样别出心裁的糕点过来,说不定目的正在于此呢?表哥行事,素来都是有分寸的。”
  皇后露出一个无奈中混合着贴心的笑:“好,我知道了。你们这一个两个劝慰的,倒显得我多想多思、对醒儿苛刻以待了。”
  “哪有。”阮问颖神情俏皮,“常言道,父母为子女计深远。舅母自然是要为表哥多想想的,而外甥女和燕姑姑呢,则负责给舅母排忧解难。是谓各司其职。”
  皇后掩唇:“你呀……”
  不久,有宫人通禀,太子侧妃带着皇长孙前来请安。
  太子今年二十有三,早已成亲生子,却迟迟没有娶妻,如今长子都已六岁,太子妃一位却还空悬着。
  宫中对此多有流言,有说太子不想娶妻的,也有说陛下无法择定太子妃人选的,更有甚者,还传太子不宜娶妻或心仪之人不堪为妻的,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
  阮问颖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毕竟妻妾只在名分上有差别,对于男人来说都一样,而太子东宫中的侧妃、良娣、孺人都有,就缺一名正妃,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因为感情方面的问题。
  唯一的理由,就是陛下不希望太子借妻族增长实力,以此来动摇杨世醒的根基。
  不过这理由也有些站不住脚,历朝历代的太子妃不全是出自高门大户,陛下大可以像皇子三师一样,随便指一名祖上有功但家族实力平平的贵女嫁给太子,长安城里多的是这样的人家。
  说是皇后存着这种心思,倒还有几分道理。
  当然了,阮问颖是绝对不会这么认为的,她的这位舅母是当之无愧的一国之后,道德品行皆为楷模,“母仪天下”这四个字不是白说的。
  宫里也没有人敢传皇后的流言,一是不敢触怒陛下,二是皇后秉性温婉,端赖柔嘉,对宫人十分的怜悯体恤,深受众人爱戴,这种颠倒是非黑白的流言自然不会传到她的身上去。
  “臣妾参见母后。”
  “业儿见过皇祖母。”
  太子侧妃领着皇长孙上前请安。
  皇后端坐上首,含笑受了这礼:“都起来吧。”
  阮问颖立在一旁,在太子侧妃起身之后与其相互见了一个平礼。
  按照一般情况,她是不会见礼的,太子侧妃虽然有三品,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妾室,而她身为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之女,身上流着一半杨家的血,自然不可与之同论。
  幼时她在宫中走动,见到陛下的宠妃,向其行礼问了一声安,就被母亲当着对方的面训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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