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阮问颖亦没了先时的闷闷不满,晕出欢喜的红霞,甜声和他应话:“我知道了。你别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叮嘱,我晓得的。”
  对方含笑拨弄她的发丝:“你尚未及笄,可不就是小姑娘家?”
  她不服气:“你也还没加冠呢,和我一样。”
  “我年龄比你大。”
  “那我也不是你的妹妹。”
  “我没说你是我的妹妹,虽然你的确是。”杨世醒先是回了这么一句,而后道,“不过你不想当我的妹妹也行,我尊重你的意愿。说说看,你想当我的什么?”
  阮问颖未语先莞:“你明知道……”
  杨世醒道:“我不知道。”
  阮问颖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又在故意逗弄她,但她却一点也不像刚才那样觉得他蔫坏可恶,反而充满了喜悦,仿若置身于柳絮飘满十里长河的春天,痒痒的,萦绕着轻飘飘的悸动。
  她卷着发梢,娇声道:“你的妹妹有许多,亲妹、表妹、堂妹,我可不愿意当其中之一。”
  杨世醒眉眼含笑,看向她的目光越发充满宠溺:“那你想当什么?”
  她音柔婉转,如风过栀子:“自然是你唯一的心上人。”
  杨世醒用行动表示了他的回答。
  他抱住她,把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背,指尖滑过她柔顺的长发。
  “你早就已经是了。”
  ……
  宜山夫人的讲会定在本月下旬的廿五。
  当日,阮问颖与阮淑晗一道晨起请安、拜别长辈,乘坐马车前往长安郊外。
  溪堰庄设在山中,恰逢前几日下过暴雨,山路多有泥泞,马车在一路上行得较为颠簸缓慢。
  因此,当车子再一次停下来时,阮问颖还以为是又遇到了什么不好的路。
  阮淑晗也对她道:“今天这路也太不好走了,现在时辰还早,经过的人也不多,就已经这般,等之后讲会结束,车辙在路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压过,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她深以为然:“是啊,难怪最近一段时间,陛下和徐大人都想着要在长安城外修路。”
  “修路?”阮淑晗有些惊讶,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着要修路?这山里的路不是本来就这样吗,大家都知道难走,但只要小心些、慢些,也不至于走不过去。徐大人为何欲这般……劳费?”
  话说得较为委婉,但阮问颖还是听出来了,对方真正想问的是陛下为什么要劳民伤财地修山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只不过为君者讳,所以才只说了徐茂渊。
  她在一开始也有些不能理解这个决定,在含凉殿的西室里询问了一回徐茂渊,对方让杨世醒给她解答,她才明白了这里面的重要性。
  此事在后来又被裴良信和宜山夫人轮番提了一遍,虽然前者持否定态度,后者持中立态度,但也让她更加全面地了解其中利弊,明白了陛下虽然准奏却迟迟不颁布旨意的原因。
  闻得阮淑晗有所疑惑,阮问颖当即想要简略陈述,但在此时,马车外面却起了一些骚动,让她中断言语,把注意力转向了外面。
  阮淑晗也听到了,偏过头,示意贴身侍女碧桃:“去外面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碧桃应是前去,片刻后回来复命道:“回禀姑娘,是惊蛰她们在前头骑马开路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丫头,让那丫头滚了满身泥浆,把人家弄哭了。”
  姐妹俩听了皆是一惊,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由得面面相觑。
  还是阮问颖反应快,吩咐小暑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衣裳给人家换一换。不说女儿家家的,衣裳脏污了难看,就是在这深山里面,浑身沾着泥浆被风一吹,也容易得病。”
  又对谷雨道:“你去前头问问惊蛰她们的情况,怎么好端端的骑个马都能把人撞到。”
  惊蛰是她的侍女之一,同样也身怀武艺。
  阮问颖共有十六名习武侍女,以节气为名,除却谷雨、小暑、白露、小满四人贴身伺候之外,其余人领护卫之职,行扞庇之事,此次出门,就是她的这些侍女随行的。
  所以刚才阮淑晗可以派人下去查看情况,但这会儿出了事,还是得由她来发话处理。
  谷雨小暑领命而去。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谷雨率先回来,道:“照着姑娘的吩咐问了。惊蛰说,那丫头是忽然从灌木丛里面钻出来的,她们始料不及,这才叫马蹄带倒,让她滚进了泥潭里,现下已经在外面向姑娘请罪了。”
  第26章 我们姑娘可不喜欢听这些奉承话
  “钻出来的?”阮问颖微微一怔, 有些惊诧,“可曾问过那丫头是什么人?为何经过这里?”
  谷雨道:“问过。她说她名叫二丫,是从三十里外的张家屯来的,想要前往宜山夫人的讲会。”
  这下, 阮问颖是真的感到惊奇了。
  她虽然不知那张家屯是什么地方, 但听二丫这个名字,想来出自农户, 又被谷雨唤作小丫头, 年纪应当也不怎么大。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丫头, 居然孤身从三十里之外的地方赶来,只为了听宜山夫人的讲会?
  诚然, 宜山夫人的讲会不设门槛, 只要心诚就可以前往,但阮问颖去了几回, 也没见过几个平民百姓, 基本是些高门富户里的文人名士、公子姑娘,亦有不少寒门学子与会, 希望能得到开益指点或是结交贵人, 为今后铺路。
  没想到今日让她碰上了一位农户家的丫头,还真是……头一回见闻。
  不是说她心怀轻视,觉得山野乡女不配听讲,只是——这真的太令人惊讶了。
  她看向阮淑晗,后者脸上挂着与她相似的神情,还带有些怀疑:“这是真的吗?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那丫头真的是为了宜山夫人来的?”
  “是啊, 我也觉得惊讶。”她附和着询问谷雨, “你可问清楚了?”
  “问得清清楚楚。”谷雨道, “那丫头虽然哭得脸都花了,抽抽噎噎的,但口齿还算清晰,我连问了两遍,她的回答都是一样,想来是真的。”
  谷雨行事素来稳重,于察言观色方面很是心细,她说是真的,那就有八分是真的。
  阮问颖遂对那丫头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吩咐道:“你把人带过来给我和晗姐姐瞧瞧。”
  谷雨还未回话,阮淑晗身旁的碧桃就开口道:“姑娘,那丫头浑身沾满了泥浆,纵使小暑妹妹给她换了一身衣裳,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谷雨姐姐若带她过来,脏污了马车还是小事,要是冲撞了两位姑娘可不好了。”
  “碧桃。”阮淑晗蹙眉轻斥,“大姑娘尚未问话,哪里有你擅自开口的份?”
  碧桃连忙请罪。
  “无妨。”阮问颖明白她是一片好意,没有计较,对谷雨道:“我们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连个小丫头都不能见。你——”
  她本想让对方把人带来,但想起惊蛰等人还在外头请罪,就改了口。
  “你去和惊蛰她们说,我知道山路难行,可也不能这般粗心大意,这回是把人撞到了泥潭里,若下回把人撞下了山坡,又该如何?此次暂且只扣她们一个月的月例,若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待谷雨领命而去后,她转过头,看向阮淑晗,微笑问道:“晗姐姐可是也想见见那个丫头?”
  阮淑晗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她此次出行只带了谷雨和小暑,如今都被派了出去,身边一时没了使唤的人,遂命碧桃下车去把人带来。
  这也是阮问颖方才让谷雨去处理惊蛰一事的缘故,她的护卫自然要由她的侍女去传话,总不能让谷雨去领人,让碧桃去和惊蛰她们打交道。
  她和阮淑晗虽然关系亲近,但在一些地方还是得分清的,以免出现什么状况。
  很快,碧桃和小暑就把人领了过来。
  是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留了头,模样看着约莫有七八岁。
  穿着小暑的外裳,虽然很不合身,但被整理捯饬一番,把袖口往上系了、衣摆再往腰带上绕了两圈,看起来倒也还好,只是更显得皮肤黝黑、面黄肌瘦。
  对方微散的总角上沾着一些泥浆,脸庞较为干净,上了马车后生疏怯赧地朝她们行了一个礼,口称“二丫见过两位姑娘”,显然是在外头被侍女们教过了规矩,以免在她们跟前失礼。
  阮问颖让谷雨取出一个棉团给对方坐下,又把自己的一件外裳赏给小暑穿上。每次出门,她的侍女都会置备好部分衣物,用来在刮风下雨的时候给她加衣,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接着,她转向二丫,扬起一张亲和的笑脸,柔声询问:“你叫二丫,是吗?”
  得到对方怯生生的应首后,她又问道:“你说,你是从张家屯里来的?这儿离你家有三十里远,你来这做什么呢?”
  二丫拘谨不已,声音细如蚊蝇:“我、我是来这儿看……看夫人的。”
  阮问颖继续柔声询问:“什么夫人?”
  对方涨红了脸:“我……我不知道……只听人说,叫什么、什么‘一夫人’……”
  阮问颖见她在回答时双手相绞,头颅低垂,脸红到了脖子根,便相信了她说的是真话。
  猜想出其中的原委也不难,大概是听旁人说起宜山夫人,觉得新奇有趣,就想过来凑个热闹。也是因为对宜山夫人不甚了解,只得了三言两语,才会连名号都混淆,把“宜”听成了“一”。
  并且这丫头的性子似乎还很胆小,只因着回答不上来这一声话就显出了羞愧万分的模样,与她素日里接触的贵女颇为不同。
  阮淑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放柔了声音道:“是宜山夫人。秋色宜人的宜,山花烂漫的山。”
  二丫有些怯怯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低下。
  阮问颖想,面前这个丫头若果真出身农户,那未必能认得这几个字,说不定连她堂姐方才举例的两个词也没有听过。
  她没有把这份心思表现出来,舒缓神情,接着用温和的态度询问对方情况。
  不出所料,二丫出身农户,生活在乡野之间,因为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而取名二丫,从记事起就跟随父母下田,一直持续到今年九岁。
  她之所以会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是因为她在山林里迷路了,想靠着村里流传的土法子走出来,才会举止怪异,惊到惊蛰等人的马匹,进而被撞进泥潭,滚了满身泥浆。
  在诉说这一段经过时,二丫十分紧张:“我、我当时——只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会忍不住哭……其实,跌跌撞撞的事在我们村子里很常见……没有怪罪贵人姐姐们的意思……”
  “刚才在外头,粉衣赏的姐姐给了我、二丫一件衣裳,二丫心里非常感激,这么好的衣裳,二丫别说穿了,就是看,也没有看见过……”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有些大胆地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珠里浸润着几分好奇和恭敬,在目光触及阮问颖与阮淑晗时,更是显出了一股天真的惊艳与羡慕。
  “你们——你们真的不是仙女姐姐吗?我、我听村头的姥姥说,大山里住着仙女姐姐,会帮人实现愿望,她们长得很好看,比天边的彩霞还要漂亮,你、你们就是来帮助我的仙女姐姐吧?”
  小暑才系好外裳的襟带,听见这话,立时扑哧一声笑了:“什么仙女?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坐在马车里的是两位贵人姑娘,你怎么转头就忘了?我们姑娘可不喜欢听这些奉承话。”
  阮问颖:咳……其实她还挺喜欢听的。
  当然,此话若是旁人来说,她自然不会多么高兴,因为一般只有两种人会讲这些话,一种是和她不相熟的亲戚旧识,纯粹用来寒暄客套;一种是心思不正的奴仆下人,刻意地对她谄媚讨好。
  上述两种无论哪种她都不喜欢,嫌弃他们说得既不真心也不好听。
  当然,还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杨世醒对她说这些话。
  他一定是真心夸赞她的,也会把话讲得很好听,诗词歌赋随口道来,或许还会给她吟一首现作的美人诗,但她还是不觉得喜欢。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在说这些话时目的不是挖苦讽刺就是打趣逗弄,每每说得她又气又恼,又拿他没有办法,不发急就不错了,如何还能觉得欢喜。
  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口里说出来,摆明了是发自内心的赞赏话,这样难得一见的第四种情况,她就会感到格外舒心了。
  毕竟,这世间的哪个女子不喜欢被人比作仙女呢?
  阮淑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笑着夸了一句:“这丫头嘴可真甜。”
  她吩咐侍女:“拿几块糖糕给她。大老远赶来这里,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想来该是饿了,且给她垫垫饥。”
  碧桃应了一声,从屉阁里端出一方食盒,打开取出三色不同的糕点,拿帕子包了,递给二丫:“给,快吃吧。”
  看见糕点,二丫神情一亮,有些犹豫地觑了一眼阮家姐妹,在接收到她们的善意微笑后,伸出泥浆痕迹尚未完全擦净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埋头吃了起来,模样颇有些狼吞虎咽,看来是真的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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