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他命人将先前抓捕到的山贼从大牢里提出来,让丈夫抱着妻子生下的女儿与匪徒的长相一一对应,指出认为是婴孩父亲的人来。
丈夫指了三四个人,都是长相不好、乍一看与怀中婴儿有三分相似的,皆被县令的伶牙俐齿化解,什么“他乃吊梢眼,千金凤眸斜”、“此唇非彼唇”之类的话,说了一大通。
接着,县令又让画师画了夫妻二人的像,遮了一部分眉眼与婴孩的五官相较,最终得出结论,比起那帮山匪,婴儿的样貌更像夫妻。
只不过夫妻二人的眉眼自成一体,浓淡相宜,所以看起来舒适美观,而婴孩虽然继承了双亲的容貌,却是眉不对眼、鼻不对耳,看上去就貌若无盐了。
最后的结果,是县令拍板定案,婴儿为夫妻二人的亲生子,丈夫若要以此休妻,需将家财匀出三分,且签署和离书,不可予休书。
丈夫对这番说法将信将疑,勉强把孩子带回去养了。
然而家中老母对此纠缠不休,觉得儿媳不保贞节,诞下孽种,做主给儿子纳了一个妾,生下另外一名孙儿不说,还在一个午后将牙牙学语的女婴溺毙在了井里。
终致妻子疯狂,勒死婆母,剖开其腹,把那名妾生的孩子放入里面,丈夫循着婴孩哭声而来时,被血流成河的场景吓得直接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如同痴呆小儿,只会咿咿呀呀,还认了妻子为母。
此事一时在当地传为怪谈,众人闻之皆悚,道那丈夫是被溺死的女儿回魂,附在了自己身上,原本和谐美满的幸福之家,因为一场山匪之劫就此化成了泡影。
之后的事情更是越传越怪,有说那丈夫在七日后去世的,也有说那夫妻俩一起死在了一场水灾里的,还有说那县令夜半得魂入梦、受了女婴感谢的,总之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
故事很离奇,也很引人入胜,但阮问颖不知道这和稻苗有什么关系,微一颔首,有些迟疑地道:“此案有所耳闻,只是不知……它与这些稻苗有何相干?”
杭自生道:“姑娘既然知道此案,那想必也听闻过北海龙女案了。”
还别说,阮问颖真的听过。
与南水无盐女案相反,北海龙女案发生在北海的一户渔家,讲的是一对相貌粗犷的夫妻生下了一名肤白胜雪、眉眼精巧的婴儿。
而在妻子怀孕的前几个月里,丈夫曾经捕到过一尾金鳍鱼,根据当地的说法,此鱼为龙神化身,不可擅捞,于是丈夫就把它放了回去。
是以众人都道,妻子会生下这么一名雪玉雕琢的女儿,是因为海里的龙女来投胎报恩了,此女必将有大福气。
巧的是,时任当地知府的官员正是先前在南水受理了无盐女一案的县令,有好事者就此一事询问,如何证明那女婴乃是夫妻俩亲生的,被县令回了一句:“龙生九子尚有异,我等凡俗之人何以比肩仙神?君观林中千竹,可有一丝全同?”把对方准备用来戏谑的话全都挡了回去。
这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充满了奇闻怪谈的案子,由此联系到了一起,变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起来,但凡提到一件,就会提到另一件。
是以,阮问颖再度点了点头,道:“不错。”
杭自生道:“实不相瞒,主理南水无盐女一案的正是杭某的表舅,他在北海任职时也曾见过那所谓的转世龙女——”
阮问颖来了兴趣,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询问道:“如何?那婴孩可真为天仙之貌?”
对方的说辞很是齐全:“表舅见那婴孩时,对方才有几个月大,五官都未长开,如何能下定论?不过肤白胜雪是真的,眉眼也精巧,看起来不像北海人的长相模样。”
“是吗?”她兴趣未消,“算算年岁,那婴孩业已长大成人,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姿容。”
杭自生道:“姑娘若有缘,或许早已见过了真人。”
阮问颖不解:“为何?”
杭自生道:“因为那北海龙女声名太盛,长大后又确不负名,生得如花似玉,令人见之忘俗,便被当地的官员献美赠予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如今——”
杨世醒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杭自生立刻收语,一转话锋道:“姑娘也不必感到迷惑,下官提起的这两件案子虽然与稻苗一事并无干系,但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一对品貌上乘的夫妻可能会生下容貌无盐的女儿,而模样普通的夫妻却可以生下花容月貌的女儿,人既如此,稻亦何哉?”
第58章 让她穿着这样的一件裙裳,踏上泥泞的田埂
阮问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又好像没有听懂。
“大人是想说明,歹竹出好笋吗?”
“相差不离。”杭自生道,“诚如姑娘所言,挑选育种的法子不难, 但凡花点心思, 就算目不识丁者也能想到,可千百年来, 为什么这些五谷杂粮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呢?”
阮问颖被他问住了:“这……”
她心里最先升起的想法是“天道有常”这四个大字, 就像她之前和杨世醒讨论的那样, 但很显然,这样的话语不合时宜, 遂道:“还请大人指教。”
杭自生道了一声“不敢当”, 弯腰从地上捡起几株稻穗,高矮瘦小、饱满干瘪者皆有, 把它们展示在她的面前。
“从这些稻穗里, 姑娘可能看出哪一株由良种育成,哪一株由劣种育成?”
要是没有提及那两个案子, 阮问颖早已指着颗粒饱满的稻穗回答, 不会像现在这般举棋不定,犹豫了半晌,最终选择摇头:“……请恕问颖愚钝,无法分辨。”
杭自生道:“正是如此,普天之下无人能分辨清楚。选育良种固然是个不错的法子,但一来农户生活困苦, 要想获得温饱已是艰难, 若把颗粒饱满的稻穗留下育种, 他们该如何纳粮果腹?二来, 这育种之道也未必是个好法子。”
他把因由徐徐道来。
就像南水与北海的那两件案子一样,好的不一定能生下好的,坏的也不一定能生下坏的。
譬如有楚一朝,君王好美信道,皇室宗亲代代嫁娶容貌鼎盛者,欲得姿容胜过凡俗的天人之子,可直到国灭,这个愿望也没有达成,后期时宗室里甚至出现了裂唇、白目等天残子嗣。
也许育种遵循的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历经千百年的挑选都没有大变模样。
它就像是一盆被盛在碗里的水,旁人可以不断地往里面添水,但只要添到一定程度,使得水面溢出边沿,水就会流失,无法再继续积攒,加得多了,还有可能使碗破裂,最终变成一场空。
如今的稻苗,或许早已到达了这个极限。
所以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换一个大点的盆去积水。
阮问颖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她感到格外惊奇,觉得这一趟的兴民苑之行真是大开眼界,让她知晓接触到了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情,“想来,大人已经找到这个能换盆的法子了。”
杭自生谦逊回答:“杭某不敢自夸,天生万物玄妙,想要参透这里面的种种,好比盲人摸象,只能使用最愚笨的法子去一一尝试,期望老天能够睁眼,指明我等凡俗一条生路。”
所谓最愚笨的法子,就是在长安、江州、崖州等多地开垦田野,种下几十几百亩稻苗,进行观察记录,看哪些田里的稻子收成好,哪些收成不好,并分别经历了什么事。
然后照着这些记录,努力在第二年把过程重复,若是收成还好,那就继续,若不好,就进行比对,看看是哪些因素导致了不同。
一个费力又费时的法子,可能忙碌数十年都不一定能有所收获。
也因此,陛下在开始时并不看好此法,徐茂渊虽有心尝试,但也觉得阵势不必过大,在长安郊外开辟一片田地就行。
是杨世醒在偶然间听到后者提起,来了兴趣,亲自走了一趟兴民苑,觉得这个法子值得一试,把杭自生引荐到了陛下跟前,使其面圣,进行详细的解释,才终于获得了陛下的点头。
而杭自生也没有辜负杨世醒的期望,埋头研想多年,终于在去岁有了一点突破。
“崖州地处南海之缘,在那里种下的稻苗不仅可以一年三熟,长势也较之长安的要好,最是适宜种稻,只是那里一来耕地不多,二来为海防重地,不可大肆耕田……”
“……夏季多风,雨势不大,稻苗多被吹得东倒西歪,本以为收成会很惨淡,没想到一月过去,竟然获得了丰收……少雨容易,只需及时遮挡就行,然风不为人力所动,便想……”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先时的恭敬拘谨逐渐消散,不知是入了神还是忘了怀。
最后还是杨世醒打断了他:“行了,你这些话我都听得能倒背如流,就不劳烦你在这费心讲解了,回去挑选你的稻苗吧,八月马上就要过了,别误了时令。”
说罢,他便领着阮问颖离开,朝附近的田埂走去。
边走边对她道:“姓杭的废话多,点子也多,晴雨风雪这等天象素来不可为人力所改,但可以稍许的易换之法,比如他方才说的大风少雨之势,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阮问颖想了想,道:“少雨他说了,搭棚遮挡起来就行,这大风么……”
她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底气地道:“让人在一旁扇扇子?”
杨世醒很给她面子,没有直言嗤她异想天开,先是应了一声:“是一个法子,但是比较麻烦,费力还不讨好,事倍功半。”
才道:“疾风过境,通常会留下一片狼藉,稻田亦如此。欲想复现此等境况,风势不容易起,狼藉却容易达成,只需——”
他停住了步伐。
转过身,看向她询问:“怎么了?”
阮问颖抬头看了眼走上田埂的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虽然没有多么簇新华丽,但也是精巧绮罗,行步间如花枝摇曳,流云舒卷。
让她穿着这样的一件裙裳,踏上泥泞的田埂,实在是……
“颖颖。”杨世醒唤了她一声,朝她伸出手,“过来。”
阮问颖怔然望去。
他依然是先前学武时的打扮,穿着一袭劲衣,长发以锦绡高束成马尾,环佩简洁,只留了一块羊脂白玉压袂,通身透露出一股清贵的气派。
就是这样的一个他,站立在充满乡土气息的田埂上,晃眼看去如浊世出尘,但是再一看,却又觉得他与周围的田园风光如此融洽,仿佛他本就该出现在这里。
阮问颖看着他,忽然心里一松,先前的犹豫顾忌全都不见。
她低头抿嘴,露出一个清然的笑意,抬腕递过,搭上他的手,在他收拢掌心时借着他的力道,轻巧踏了上去。
田埂并不宽裕,约莫只能容一人半通过,好在她身量娇小,又与杨世醒错开了一点步伐,只要注意些,也能缓缓相携前进。
有风徐徐而过,吹动结满稻穗的禾苗,发出金沙般的响声,似一条空谷溪流在山涧潺潺流淌而过。
阮问颖跟随在杨世醒的身旁,边走边看,发现周围的田地都被分成了一块块,规划十分齐整,是书里不曾提到过的情况,便询问他这是照着什么划分的,又是在做什么。
“按育苗的法子分。”杨世醒回答她,“比如这一块地就是分多次灌水,那一块地则照着杭自生的点子让人施以抽打之法,比照疾风过后的情况。”
“不同的田地用不同的法子,这样一来,就能根据每块田里头稻谷的长势,相较得出哪种育苗的法子好了。”
阮问颖听得新奇,不由得感慨称赞:“此等灵巧之法,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也是那位杭大人想出来的?”
“那倒不是,古籍里早有记载,不过那是一本杂书,很少会有人涉猎翻看,仔细思索里头的法子是否可行。”杨世醒道,“他只能说是头一个提出来的,真正想出法子的人不是他。”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环视周围的田地,看着成片金黄的稻苗,心里升起几分希冀,“这换盆之法……果真能被我们寻出来么?”
杨世醒站在她的身边,同她一块向远方眺望:“看你是相信人定胜天,还是命由天定了。”
“你呢?你相信哪一种?”她看向他。
他自若一笑。
“我哪一种都不相信。路由足下始,人定胜天也好,命由天定也罢,都要做了才知道答案。”
……
阮问颖被杨世醒带着在整片田里走了一圈。
田地不算很大,一眼能望得到头,毕竟这是在兴民苑,占地广不到哪里去。饶是如此,这么一圈走下来,也足够让她升起热燥,点点汗珠沁出鼻尖,晶莹剔透地反射着日光。
她微有些羞赧,觉得自己真是丢脸,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热了,简直娇弱。
她低下头,从袖中抽出锦帕,想默默把汗水擦去。
杨世醒先她一步,从她手里拿过帕子,给她擦拭。
他的动作很轻柔,锦帕上的栀子花香与他身上的沉水香混合在一起,配着徐徐暖风,熏得人心神陶醉。
阮问颖几乎是享受地由着他擦拭,在他收回手时还抿嘴轻声地笑了一句:“你这回可别把我的帕子拿走了,这是我第二喜欢的帕子,不能再被你拿了。”
杨世醒原本正准备把锦帕还给她,听了这话,动作一顿,道:“第二喜欢的?那你第一喜欢的帕子呢?今日没有带出来?”
她继续莞尔,眼角眉梢溢满了甜蜜的笑意:“第一喜欢的帕子被你拿了,我还怎么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