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不过她还是没有入宫去见杨世醒,因为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万一在与他相处的时候,她不小心想起了那些事,露了痕迹,被他看出询问,她可不敢保证她能像对待济襄侯夫人一样敷衍糊弄过去。
所以她暗下决定,在没有平复好心情前都不进宫,至少要做到面不改色的程度才可以,反正再过一日便是月初,到了宜山夫人的授课之旬,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去看他。
然而,在第四天,她还是进了宫,去见了杨世醒。
不是她忽然改了主意,是大长公主在她与阮淑晗一道前去晨起请安时,单独留下她,和她来了一场谈话,询问她这几日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停了进宫的事。
她当然不敢说实话,只能把原先准备给杨世醒的借口拿出来,小心道:“明日便是月初,宜山夫人即将授课,孙女想着,不如等这一段忙碌的时日过去,再去见表哥不迟……”
“你明日有事,今日便不能入宫么?”大长公主斜斜倚靠着美人榻,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枚细长的金镶玉簪子,拨弄紫砂熏炉里的云母香片,“且前几日你并没有事情,为何不入宫去?”
阮问颖的手心有些出汗,愈发小心地道:“孙女前两日在婶婶那里协理家事,略略忙了些……”
大长公主轻声笑笑,似感慨般喟叹一声:“颖丫头,祖母虽然年纪大了,心却不大。还是说,你见我老了,便不把我放在眼里,随意拿话来搪塞我?”
她急忙起身下凳,跪坐在地上行礼:“孙女万万不敢!”
大长公主没喊她起身:“那你说,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为何不进宫去?”
“还是——”她话锋一转,“你也想像你舅母当年一般,违背我的意愿,不听我的话?”
她说得悠悠慢慢,仿佛不带有一丝一毫的问罪责怪,却意味深长至极。
阮问颖听得胆战心惊,不敢再拿假话诓她,更加不敢实话实说,只能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孙女、孙女不敢欺瞒祖母,只是……孙女……”
大长公主耷拉着眼皮,掌首聆听,听了半晌,见她还是回答不出,就抬眼往她身上瞧去。
如此过了片刻,方道:“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我也不是那等什么闲事都要管的老妖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也正常。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一门亲,你还肯不肯允?”
“自然相肯。”阮问颖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回答了什么,她的脸庞再度涨红,不过先前是急的,这会儿是羞的。
好在大长公主舒缓下来的容色让她略略松了口气,定神厚着脸皮道:“祖母对孙女的拳拳慈爱,孙女铭记在心,从不敢忘,对这门亲事也从来没有生起过半分别的心思,还请祖母明鉴。”
“这般便好。”大长公主满意地颔首,“你还是比你舅母要懂事许多的,祖母相信你。”
“你表哥年少气盛,又是嫡皇子,得陛下多年疼爱相护,有些傲气和脾气是正常的。你若和他起了龃龉,莫要往心里去,需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阮问颖见她误会了自己不进宫去的原因,也不敢分辩,垂首应下了这话:“是,孙女谨记。”
“明白就好。今日你便进宫去,莫要再等之后。你是我真定的孙女,身上流着杨阮两家的血,便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事,也该迎难而上,没有知难而退的道理。”
第66章 只挑着面对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阮问颖硬着头皮进了宫。
一路上, 她都想着要怎么面对杨世醒,然而等她入了宫门,被谷雨和小暑引往清宁宫的方向,才猝然想起按照惯例, 她要先拜见太后。
她登时感到焦头烂额, 想起之前几次请安时太后对她的旁敲侧击,以及上回给予她的那本所谓女训之书, 就有一瞬间不想过去, 欲直接去往长生殿。
但想起母亲在临行前的叮嘱, 她还是去了清宁宫,只是心里越发疲惫, 觉得大长公主和母亲的言语像两座大山, 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在太后没有见她, 不管是真的如纪姑姑所言身体不适, 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都让她打心底松了口气, 感到了一股解脱。
她与纪姑姑说了几句关切问候的话, 又让谷雨拿出之前所绣的抹额,假称为自己亲手所做,请对方转交给太后,就告辞了。
说来,这还是杨世醒给她支的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想起他, 阮问颖才放松了些许的心又提了起来。
而等她在长生殿里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完全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就与对方直直打了个照面时, 更是觉得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当场懵住, 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端出什么样的态度,连给皇后行礼都忘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表、表哥。”
杨世醒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他笑容不减,甚至还加深了些许,应道:“表妹。”
把一旁的皇后看得忍俊不禁:“你二人今日是怎么了?忽然变得如此客气,好似头回相见一般。”
边说边亲切地下榻上前,丝毫不计较阮问颖的失礼,拉过她的手,带她到红香飞枝案后坐下,与杨世醒面对面。
“你来得正好,你表哥给我送了两份张御厨的点心,一份是他新研制出来的蜀味三糕,一份是他照着你外祖母送来的方子改良的秋风金露糕。”
“这后一种糕点,听你表哥说你已经尝过了,觉得很合胃口,非常喜欢。今日不妨尝尝这前一份糕点,虽为蜀味,却意外的清淡,舅母方才尝了一点,感觉滋味不错,值得一品。”
阮问颖低着头,竭力含着端庄得体的笑容讷讷应话,没有去看对面的杨世醒。
接下来她也尽量避开与他对视,实在避不开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他交谈,同时还要防止皇后看出异常,等到用完午膳、离开长生殿时,她感觉浑身都出了一场虚汗。
杨世醒和她一同行走在宫道上,宫侍远远地缀在后头。
几乎是默认的,他没有过问她的意见,就把她带往了含凉殿。
时值深秋,垂柳已暮,丹枫谢红,银杏流黄,太液池边盛开了一大片木芙蓉,在秋风中摇曳着娇嫩的花朵,给这一幅层林尽染的画卷添上一笔靓丽的颜色。
杨世醒单手负背,从容自湖岸边行走而过,举手投足间显出一派贵气。
他慵懒开口:“怎么了,一连几日都不进宫,刚才在母后那里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是谁惹了你?还是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你生气了?”
阮问颖想过对方会看出她的异样,询问她是怎么回事,但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想来,是早在长生殿里见到她的第一眼,从她那声不同以往的称呼上,就已经察觉了吧,只是为了让她在皇后那里能多几分自在、少些麻烦,才没有表现出来。
一直到现在离殿,周围没有了旁人,他才开口相询。
这份体贴的心思让她动容,心中流过一股暖意,但也还是不足以实情相告。
或者说,只要她还想留着自己的这一张脸,就绝对不可能把真相告诉他。
她垂下眸,轻启樱唇,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徐徐道出。
“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近几日家里有些事,所以才耽搁了进宫。原想等全部处理完再过来,但明日就是月初,又要有一旬和你不得相见,我便在今日抽空赶了一趟。”
杨世醒似乎相信了她的话:“怪不得你今天去母后处的时辰比寻常晚了点,我还以为是在太后那被绊住了,有些担心。”
她摇摇头:“太后今日没有见我,说是身子不适,不便见客。”
身旁人一声轻嗤:“那倒未必。依我看,她是不想见你。”
阮问颖一怔,有些茫然:“为何?”
旋即反应过来,想起上回二人的交谈:“你——你把那书禁了?”
“不错。”
“这么快?”她始料未及,压低了声音,略有不安道,“这、我才从太后处得了那本书,你转头就把它给禁了,太后一定会想到是我在从中作梗——”
难怪清宁宫今日对她闭门不见,原来是为了这番缘故。
“怕什么。”杨世醒还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她那般对你,就差明指着你的脸说你无德了,你还顾忌这些作甚?就要让她明白你不是好欺负的,她以后才不敢再对你起心思。”
阮问颖瞧着他淡然镇定的神色,心里也跟着安定了下来,和他软声轻语:“我自然不是埋怨你做得不好,只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日后我还要去她宫里请安,和她时时相见,我就觉得……有些疲累。以前还好,我与她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一派和乐祥善的,如今……还不知会怎么样。”
“我先前不是教了你应对的方法吗?”
“嗯,我记得,而且已经照着你说的话做了,不过因为她今日没有见我,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没用就换一种。比如和你的侍女约定一个时间,若你在一炷香内还没有从她宫里出来,就让你的侍女来含凉殿找我,我自会让人寻个借口去把你从清宁宫里接出来。”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她针对你更明显,上慈下孝也是需要配合的,她既不给你脸,你也不必再敬她。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对你如何。”
……
秋日的含凉殿没有了夏日里的那份清凉,自檐角下飞流而出的细水少了一半,但依然不减其清韵雅致。
阮问颖立在后.庭处的长廊里,欣赏着那些龙吟细细的水流,不觉莞尔。
“在想什么?”杨世醒从身后环抱住她,沉水香的气息与他温热的吐息一道将她包围。
他低下头,以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含笑发问:“看得这么出神,连我过来都没有发现。”
阮问颖一惊,心头不期然地浮现出那一晚的梦境,双颊霎时一阵滚烫。
在那个梦里,他也是这般从背后抱住她,不同的是梦里的她在对镜梳妆,昏黄的烛火之下灯影幢幢,而梦里的他在抱住她后,不仅亲吻了她,还……
她不敢再想下去,生怕再想下去,她的脸就会烧起来,极力压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微颤着声线,强自镇定地开口:“我……在想冬日,你这殿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身后人好似没发现她的异常,继续亲昵地贴着她的脸颊,随口发问:“你不是已经看过多回我殿里冬日的景象了吗,怎么还会去想?”
阮问颖心绪纷乱,神思不属,也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只漾出一个花枝般的笑来,道:“每年你这里冬日的景象都不一样嘛,我就……想想了……”
对方应了一声:“是有几分道理,年年光景皆相似,年年光景全不同,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个炙热的吻:“你若欢喜,我这殿里每年的冬日景象,都给你留着。”
不算特殊的一个举动,阮问颖却险些没被他亲得腰肢一软,待到身后人寻着她的唇,与她厮磨起来,更是心如擂鼓,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环在她腰间的手。
杨世醒恍若未觉,继续和她亲吻,唇齿纠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回的缠绵比往日要深了几许,维系的时间也长了点,让她到后面都有些喘不过气,脸颊与唇瓣一样变成了一片嫣红,如云霞满天。
杨世醒松开怀抱,与她面对面,低眼瞧着她,道:“你今天的状态很不对。”
“我、我没有。”阮问颖闪烁其词地反驳,明知这么做只会加深他的怀疑,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硬着头皮道,“可能是我这几日有些休息不好,所以才……会让你觉得奇怪。”
他扬起眉:“发生什么了?让你休息这般不好,只挑着面对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这就是不相信的意思了。阮问颖心里暗暗叫苦,头一次讨厌起他几乎能洞察人心的敏锐来。
她继续支吾:“这……不就是我家里的那点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家里的一点事。”杨世醒点点头,像是认同了她的说法。
但在下一刻,他又抬眸看向她,墨玉般的眼里充满看似纯良的疑惑不解。
“为什么每次你家里一有事,受到影响的都是我?上回也是这样,你因为家里有事,险些忘记了和我的约定,让我一个人干等了你许久。”
“这回还是一样,因为你家里有点事,就连续三日不曾进宫来找我,方才在母后处还一直避开我的视线,不肯和我对视,说话也是三不着四,反要我替你遮掩。”
“敢问颖大姑娘,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何事,才会使得我每次都被殃及池鱼?我是真的、真的,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