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不错,本宫的女儿就该是这副模样。”
  阮问颖也露出一个微笑,含着贵女的矜持端庄及为人子女的孺慕之情,与两分压在心底、没有显现出容色的复杂情绪,缓缓道了一声:“娘……”
  正在母女二人准备叙话的当口,旁边忽然现出一个人来,也披挂着甲胄,额束一条纯黑头巾,样貌英俊、皮肤微黝,正是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次子,阮子望。
  只听他笑嘻嘻道:“小妹,两年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不点了,二哥真是替你感到高兴。”
  “就是眼神有些不怎么好,咱们这乌泱泱一大帮人,你居然只看见了爹娘,而看不见我和你大哥以及二嫂,还有不远万里赶来迎接我们的二叔,当真是教我感到伤心呐,简直白疼你了。”
  阮问颖闻言,立即心念一转,眉眼间染上几抹羞愧,上前对后头的叔长兄嫂一一行礼,恭敬道:“二叔、大哥、二嫂,问颖方才一时激动,忘记了给三位见礼,实在不该,还请二叔、大哥、二嫂见谅。”
  济襄侯亲切地笑着扶起她:“小侄女不必客气,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说这些话。”
  镇国公世子阮子期也宽和亲近道:“是啊,咱们自家兄妹之间,何必拘这些虚礼?”
  英气不输夫君的二少夫人赵筠如跟着附和:“没错,别听你二哥瞎说,他一天不口吐胡言就不舒服,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等会儿嫂子替你教训他。”
  阮子望在一旁看得有些傻眼:“哎,小妹,你怎么只见了他们几个?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二哥了?”
  阮问颖有些困惑地朝四处张望,好像对于他的这一番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脸上满含歉意:“二哥莫怪,实在是妹妹眼神不好,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看见二哥的身影,不知该如何见礼,这才如此行事。”
  顿了顿,又垂下眸,掩袖轻笑,“且二哥不是说,白疼我了吗?既然如此,那便更不需要妹妹的见礼了吧?”
  阮子望气结:“你——”
  陈相濡的到来打断了他的言语,她身着一袭玉纹青的雅衫长裙,款款自廊下行来,双颊潮红、略带微喘地朝公婆行了一个礼,寒暄问好过后,就到了世子阮子期跟前。
  她看着他,清目缓缓盈起一线泪光,充满祈盼地低颤唤了一声:“夫君……”
  阮子期别开视线,先前面对阮问颖时升起的笑意逐渐消隐,转而换上一副清冷的面容。
  陈相濡眼里的泪光闪了一闪,如同破碎的柳絮被雪冰冻,没了残存的生意。
  安平长公主适时地朝他们走来,笑着道:“好了,这冰天雪地的,别只顾着在外头谈话,颖丫头可不似你们在边关磨炼惯了,要是冻出个好歹来,为娘定饶不了你们。走,快进去——”
  因着此次归来,镇国公府热闹了好一阵,在大长公主的含笑应许下,镇国公府与济襄侯府的新年合在了一块过,济襄侯夫人为此卯足了劲,准备给众人过一个红红火火、阖家欢聚的团圆新年。
  就是忙坏了阮问颖和阮淑晗,原先置办好的礼单等事又要推倒重来,让姐妹俩苦恼了好一阵。
  宫里也没有闲着,由于镇国公与安平长公主大胜了在深秋时节南下进犯的关外夷狄,不说永绝后患,也能短暂地让边关安宁上几年,陛下大喜,于麟德殿赏赐夜宴,共邀群臣命妇同乐。
  镇国公府自然是首座接到旨意的公侯府邸。
  前来宣旨的高总管态度殷切,连声道了好几句“恭喜国公大人,贺喜长公主殿下”,又言“陛下遥请大长公主殿下安”,半点不见天子内侍的倨傲。
  当然,这一份倨傲对方也从来没有在阮家人跟前展现过,包括在宫里遇到阮问颖时,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镇国公性情沉稳,面对此番近乎不为所动,照常接旨谢恩。
  安平长公主自小在宫里娇宠长大,对于这等情景不陌生,却也依然笑逐颜开,颇觉享受,命人重重打赏,让高总管的笑容越发殷切,也让她越发的春风满面。
  陛下有旨,自然遵从,除了抱恙在身的陈相濡,整个阮家的一门二府都出席了宫宴。
  其余人家更不用说,陛下赐宴乃是天大的荣耀,无人不想参与,也无人敢抗旨不尊。
  一时间,建福门、丹凤门、望仙门三道主要的宫门处车盖如云,川流不息,马蹄铃铛声绵延不绝,麟德殿里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彰显出一派繁华盛况。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又如流水般撤下,换了一道又一道,菜品的规格虽不及除夕时隆重,但胜在新奇精巧,没有一道重样的,数量也繁多,再配以香醇美酒,让人想不尽欢也难。
  宴上觥筹交错,丝竹礼乐不歇,陛下与群臣推杯换盏,皇后也在旁陪着喝了几杯。
  陛下酒量甚好,即使酒过三巡,也只显出几点醉意,神色还清明着,亲切地叫着镇国公的名字:“开湃,你与小妹这回可是立了个大功啊,朕一定要好好赏赐你们……!”
  第73章 爱卿若是真想替子求娶,朕就允了这门亲事
  镇国公张了张口, 正欲回答。
  忽听得一人出声道:“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功高劳苦,伉俪无双,自当得陛下犒赏。”
  “只是国公大人乃为天下大义,才与长公主殿下一道镇守边关, 并不为名为利, 陛下便是赏赐金银财宝、许以高官厚禄,想来国公大人也会推辞不受。”
  正是通政使顾语司。
  顾家的上任家主、前光禄寺卿于月前致仕, 顾语司以嫡长女的身份继承家业, 并得升官一品, 从正四品的右通政变成了正三品的通政使,执掌通政司。
  阮问颖听闻她这一番话, 眉心处便微微跳了跳。
  因为这话说得可谓杀机暗藏, 明面上赞扬她的双亲高义,不稀罕珍宝高官, 暗地里却含着功高震主、赏无可赏的它意, 但凡陛下多点疑心,少分信任, 就有可能将阮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此计当真歹毒。
  阮问颖感到又气愤, 又不解。
  阮家素来与顾家没什么过节,即使有太后及南顺侯这两层因由在里头,关系算不上好,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毕竟文臣武官之间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甚少相干的。
  且她的双亲回来才几日,顾家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还是在陛下举办的庆功宴上, 实在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顾家是出了什么亟待解决的事吗?又与太后之前那段忽然冷落她的日子有何相干?
  阮问颖一边想着这些, 一边看向身旁的阮淑晗。
  对方眉心微蹙, 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也在思索和她同样的事情。
  她又看向不远处的杨世醒,后者似在低头浅酌,抬首对上她的目光,便是一笑。
  这笑容她很熟悉,通常在他提及一些可笑愚蠢的朝事时出现,含义很明显:且听戏唱。
  她于是安下心来,静静地等着顾语司的下文。
  另一边,镇国公也神情平稳,好似对方说的话与他无关。反倒是安平长公主面色微沉,一双美目闪烁着零星的怒意,将要燃烧起来。
  陛下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那是半点也容不得人不敬的,更不要提此等含沙射影之语,观其容色不佳,似要发作,便抢在她之前开口。
  也不说这话有不有理,只道:“那依爱卿之见,朕该当如何?”
  顾语司自然不会接这话:“微臣愚见,不敢贻笑大方。”
  但也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道:“只是,在微臣看来,陛下与其赏赐些身外之物,不如化作恩荫,盖天下之父母者,皆为子女计深远。”
  安平长公主冷冷逸出一声鼻息:“你倒是替本宫这个正经当娘的考虑周全,几年不回长安,没想到竟多出了这么一位大善人,果真不愧是天子脚下,与别处不同。”
  陛下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瞧了眼胞妹,把目光重新转回到顾语司的身上:“爱卿不妨有话直说。依爱卿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朕给武节将军封侯赐爵?”
  武节将军是阮问颖的二哥阮子期,本为从六品的忠显校尉,经过这两年的边关镇守,被升为了正五品的武节将军。
  顾语司继续维持着坦然的神色,仿佛安平长公主的那些言语都没有入耳。
  她微微一笑,风韵犹存的脸庞在宫灯的映照下颇有几分动人,话也变柔了几分。
  “长者恩荫,难道一定要给男子么?武节将军有勇有谋,即使不用陛下提携,想必也能凭借军功挣出一份大好的前程。”
  “倒不如替国公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的爱女寻一门好亲事,他二人常年在外,只留下幼女独居长安,想来定会牵怀挂念,陛下不如许以赐婚,也好叫他们安心。”
  短短三五句话,就说得原本热闹的宴上骤然冷寂下来,虽然丝竹之声还在继续,歌舞也不停歇,但众人的心思明显都变了。
  不少隐晦的目光在席间传递,朝臣命妇看向阮、顾二家,徐妙清、闻思静之流的贵女看向阮问颖,端坐于上首的陛下和皇后也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希望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对于顾语司的前半段话,阮问颖还勉强算是能听,后半段话,她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想,这位顾通政使莫不是阳圣皇后的后人吧?要不然为什么两者的做法都是一样的?打着女子大义的名号,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
  还是说,顾家的所有女眷都需要读那本所谓的女训之书,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避免因为是女儿身而吃亏?那她在当初可真是错怪太后了。
  阮问颖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她甚至没有先前双亲被明褒暗贬时的愤怒,只觉得可笑。
  她也不担心陛下真的应承了这话,且不说陛下对她的态度有七成是当未来儿媳看待的,就是陛下真的应了,也还有其余长辈在呢。
  端看她母亲此刻的神情,就能知晓这是绝对不可能被容许的事情,更不要说一心想把她嫁给杨世醒的真定大长公主了。
  果然,不待陛下对此有何见解,得了身旁侍女弯腰附耳的安平长公主就冷冷嗤道:“本宫女儿的亲事不劳费他人操心。通政使是没有女儿么?这么替本宫的女儿操心。”看来是已经知道了顾语司的身份。
  镇国公没有妻子那般七情上面,但也表明了态度:“出门在外,某确然挂念女儿,通政使的这一份好意,某心领了,但小女年岁尚小,还未到出嫁时机,尚需容后计议。”
  和顾语司境遇相似、同样掌家不久的新任沛国公笑着抚了抚须,出言道:“这亲可以慢慢成,但定下还是尽早的好,免得到时行事匆忙,反倒出了差错。且天底下的好男儿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早早定下,大人也好早早安心。”
  陛下闻言笑了:“听爱卿此言,是想给自己儿子作保?若如此,倒也身份般配。”
  安平长公主瞪了他一眼:“皇兄!”
  皇后也在他身后偷偷扯了一下袖子,低声道:“陛下。”
  陛下没有理会妹妹,只借着宽大袍袖的掩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表示安抚。
  又往自己儿子那边瞥了一眼,见其神情不改、满脸漠然,好像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脸上的笑容就加深了些许。
  颇为豪迈地大手一挥,道:“爱卿若是真想替子求娶,朕就允了这门亲事!”
  阮问颖一窒。
  她能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包括身旁的阮淑晗也在看她。
  但她一个人也没有理,下意识地看向杨世醒,搜寻着他的目光。
  杨世醒没有看她,而是终于把视线投向了自己亲爹,并于片刻后收回,神情依旧散漫,只带着零星的不满。
  对上她在茫然不解中含着几分不安的目光,他先是一怔,接着就微微笑起来,示意她不必担心。
  阮问颖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到越发不解。
  陛下金口玉言,不管心里如何作想,说出去的话就是圣旨,他当然可以再收回成命,可这样会有损天子威信,她不觉得陛下会为了她的亲事这么做。
  即使她是他的外甥女、侄女,她的母亲是他的嫡亲胞妹,她的父亲与他有手足之交,也不可能。
  那便只剩下沛国公婉拒这一项了,可陛下怎么确定对方一定会拒绝呢?因为正如陛下所言,她与沛国公世子的确算是门当户对,倘若再得御旨赐婚,更能成为一门极佳的亲事。
  事情的发展容不得她多想,陛下的话音才刚落,沛国公就讪讪地赔笑了两声,道:“若得国公之女为佳媳,臣自然不胜感激,只是犬子已有妻室,不敢再行高攀,陛下说笑了。”
  阮问颖:……原来是这么一个缘故。
  她说呢,平日里连听她说一句另寻良人都要生气的杨世醒怎么今晚却这么沉着冷静,原来是早就知道这门亲事不可能成。
  那陛下也是故意这么说的了?
  真不愧是亲父子,在逗人紧张这方面都一脉相承的……令人气愤。
  “不过,”没想到沛国公的话还没有完,“微臣这里倒有一名上好的人选,陛下若有心赐婚,不妨听臣一二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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