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阮问颖的心再度倏然一跳,有些不安地看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不为这件事情苦恼,还能为什么苦恼?”
杨世醒盯着她,目光似银月之下的霜刃,带出最细微的寒凉之意:“自然是苦恼你的身家性命,苦恼我——会不会斩草除根了。”
阮问颖呼吸一滞。
点刺般的冰凉感席卷全身,让她的脸庞在瞬间失去血色。
“我、我没有——”她结结巴巴地道,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没有这么想过——”
“你有。”杨世醒丝毫不留情面,“你不信任我,害怕我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除掉你,包括你们整个阮家,所以你才忧思焦虑,乃至生出病症。”
“我没有——”阮问颖越发无措,差不多是把惊慌摆在了明面上,“我、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
“你扪心自问。”杨世醒打断她的话,直直凝视着她,不给她半分回转的余地,“你当真没有这么想过?”
阮问颖张口结舌。
她想起了她在昏迷时做的梦。
那些梦境虽然光怪陆离,不成逻辑,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出了她的内心。
太庙祭祀,抄斩张府,阴冷嫁娶。
还有……
梦中的他,在春暖花开里对她盈然道出的四个字。
——斩草除根。
她的确没有直白地想过杨世醒是否会对她不利。
但在她的心底深处,她是有这么一种忧虑的。
要不然她也不会对这桩亲事感到绝望,绞尽脑汁地想要摆脱,甚至做好了踏上黄泉路的准备。
说到底,她就是不相信他。
不信任他。
阮问颖陷入一阵恍惚。
原来……她心底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每当她下定决心,想要赌一把杨世醒对她的情意时,总会在最后关头退缩,她还以为是自己放不下颜面,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缘故。
她在害怕他。
阮问颖浑浑噩噩地往后退去。
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止住了她的步伐,她下意识抬眸看向对面,又在下一刻仓皇避开,闪烁着目光,喃喃轻语:“你……知道……”
杨世醒淡然应声:“我知道。”
一股庞大的绝望包裹住了阮问颖。
结束了。
无论多么深厚的情谊,在“不信任”这三个字面前,都会被击得粉碎。
她与杨世醒……再也没有可能了。
想想也是可笑,她因为对他的恐惧惶惶不安了多日,在真正到了把一切摊开来说、直白面对的时刻,她却只想着他们之间的情意,而不顾念她自己苦恼甚久的身家性命。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在做什么啊?
天底下怎么会有她这么愚蠢可笑的人?
可笑到……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发笑。
阮问颖发出一声哽咽般的轻笑。
她看向杨世醒,涩然开口:“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准备怎么做?”
杨世醒悠悠道:“不急,我还是想先和你把话说清楚。”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阮问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没说清楚,但她已经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自从发觉她心底的真正所想,并且明白杨世醒比她早一步看清这点之后,这世间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失去了颜色,变得灰暗不已。
她心不在焉地应声:“你说。”
杨世醒道:“你在从前虽然不怎么真心喜欢我,但好歹明白我对你的心思,倚仗我对你的喜欢恃宠而骄,怎么在这件事上就忽然变了呢?”
他探究地看着她:“你就算不相信我的为人,也该相信我对你的情意才是。你不是素来都以这点感到自得吗?”
是啊,恃宠而骄,自矜自得,从前的她就是这副模样,用这八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
他对她的心思拿捏得当真准确。
原来他一直都知晓她在想什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只是不愿意说破而已。
反观她,洋洋自得而不自知,把小人得志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阮问颖自嘲不已。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再没什么好遮掩的,直白道:“我从前如此,是因为我以为你很喜欢我,对我情深义重,所以才没有顾忌,张狂行事。”
“但回顾了我们的相处之道后,我忽然发现,你对我并不是无限包容宠爱,而是一直保持着底线,是我自己逐渐失去了分寸,又兹事体大……我就不敢再轻狂了。”
杨世醒迷惑地看着她,好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对你不是无限包容宠爱?”他道,“我有哪次亏待过你吗,使你得出了这般见解?”
她道:“你没有亏待过我,但是……你也没有特别对我另眼相看。”
从杨世醒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是要被她气笑了。
“我没有对你另眼相看?这可真是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说,可否劳烦你给我解解惑?让我知道我哪里对你做得不够好?”
“你没有对我做得不够好。”阮问颖努力解释,“你只是……尽了应尽的本分,是我对你肖想太过,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
“哦。”他应下一声,“那你就把我尽的这些本分说给我听听。”
阮问颖把弓.弩的事说给了他听。
末了,道:“我不是想让你把军机要秘告诉我,是……整整八个月,除去驿信传递、对敌迎战的时间,足够你收到捷报了。”
“你若是真的把我放在心里,便应当会在一早告知我这个消息,而不是后来在无意间谈及了,才说一声……”
说完,她怕自己表述不清,让对方生出误会,还加了一句:“我不是要求你这么做,只是觉得——如果你是真的……像我以为的那么喜欢我,就不会对我隐瞒。”
“当然,你这样做是很正常的,非常合情合理,是我不正常,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致轻浮。后来我清醒了,就好了。”
杨世醒定定地看了她很久。
半晌,他收回手,交叉抱臂,点点头。
缓缓道出一句:“我明白了。”
“你应该去嫁给楚灵帝。”
“他对他的爱姬就是这般情深意笃,大至天下国策,小至宫人龃龉,他都对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至于魏太宗都感怀他们之间的深情,在攻破兴都后将他们合葬。”
“倘若你生在那个时候,楚灵帝一定会是你的如意郎君。就是有一点不好,他为之情深意笃的爱姬不止一个,不过他每一个都爱得一样深,秘密透露得一样多,所以我想你应当不会介意。”
第123章 你一直都在骗我?
阮问颖涨红了脸。
“我不是——”她辩解,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杨世醒轻巧地打断她的话,“你就是嫌弃我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你,觉得我对你有所保留,不算真心实意, 是不是?”
她抿唇, 小声挤出一句话:“……要不然呢?”
“要不然?”杨世醒嗤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在指责我之前, 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是如何的?你隐瞒了我多少事情?又欺骗了我多少事情?你对我难道就是毫无保留的吗?”
阮问颖闻言, 脸上的苍白再度添了一分。
没错, 他说得很对,她的确对他有不少隐瞒和欺骗, 甚至可以说, 她就是在巧意迎合的基础上与他相处的,她所谓的娇纵任性, 绝大多数都没有越过事先衡量好的底线。
只有今天是个例外。
但也是她豁出去了才会如此。
从前种种,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对他到底哪些真、哪些假。
又或者真假皆为参半, 毕竟出入宫廷这么多年, 察言观色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
阮问颖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了悟。
她想,她终于知道她和杨世醒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无关身世。
只在于一点。
他们对双方的互相保留。
——从来没有、哪怕只是一时半刻地真实面对过对方。
如此相处之道,即使外表看起来再坚如磐石,内里也始终空虚腐烂,不堪一击,没有长安殿一事, 也会有别的事情把他们分开。
想明白了这一点, 阮问颖的心变得格外平静, 如同一潭死水, 激不起半分波澜。
“……没有。”她近乎耳语般道,“我对你没有做到这一点……”
杨世醒低低哼出一声鼻息,像是在说她总算承认了。
阮问颖继续把话说下去:“我……很抱歉,欺骗了你这么久。但是我——”
她努力整理思绪:“——我太轻狂了,以为这样就能把你——和你在一起……我不是说我想刻意戏弄你,是——我太利欲熏心了,看中了你的嫡皇子身份,所以才——”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把话语里的颤音压下,抬眸直视他,竭力平稳着声线,道:“……一直欺骗你。”
杨世醒回望着她:“你一直都在骗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