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节
闻言,阮问颖松了口气。果然,她还是太高估她的二哥了,在大部分时候,她的二哥都可以用她二嫂的一个字来概括:木。
这世上终究不是每个人都格外机敏,能从他人的一句话里推断出十句话,是她和杨世醒相处得太久,习惯了他的字句珠玑和才思敏捷,忘了他本身就不是寻常人,不能拿别人与他相比。
她轻快道:“不敢听就别听,你也说了,那都是些风言风语,有什么听的必要?”
阮子望道:“我倒是不想听,可传言无孔不入,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我能怎么办?”
阮问颖继续用轻快的口吻微笑答话:“过耳不存,闻声不动心念,方为君子立身之道。”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有些小心地询问:“那些传言都传到了什么程度?可有对我们家的声誉造成影响?”
阮子望哼了一记:“现在知道顾虑家里的名声了?当初决定跟人演戏的时候怎么不多考虑考虑?在宫里留宿多日……亏你想得出来,普天之下,能做出如此之举的,你也真是头一个。”
她面颊微红,有些讪讪道:“二哥,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什么一样……这又不是多么难闻难见的事,历朝历代能数出不少例子,不只有我一个……”
“你都要往历朝历代上数例子了,还敢和我说是什么常见的事?”阮子望不可思议。
他加重了语气:“妹妹!哥哥不是什么老古板,见不得两情相悦之人在一块。你要是在青州,看上了哪位英才俊杰,哥哥能帮你直接把他绑起来,绝无二话。”
“可这是在长安,在宫里,你面对的人是皇子,好的时候千好万好,风雨同舟珠联璧合随你怎么说,坏的时候怎么办?你——你要学会为自己留后路!”
阮问颖被他说得左右为难,她知道她的二哥是关心她才会吐露这些肺腑之言,也承认这番话很有道理,换了她是姐姐,看到自己的妹妹这般行事,也会觉得很不妥,很有风险。
可她又实实在在的是当局中人,在经历了身世之谜、退亲风波及这次的催情汤药等一系列事之后,她对杨世醒的信任已经达到了一个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
都说夫妻一体,她与杨世醒虽不是夫妻,却早已成为一体。她相信他,深爱他,信任他,又怎么会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可这种话说出来,听在不知情的旁人耳里,只会觉得她单纯愚蠢,被情爱迷昏了头脑,她都能想象得出她的二哥会怎样痛心疾首。
她只能道:“二哥,你在没有和嫂子成亲、与当时还是赵姑娘的她相处的时候,也会想着如何给自己留条后路吗?”期望着能以此来让对方将心比心,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阮子望果然回答了一句“不会”。
但他紧接着道:“可你嫂子不是公主,不会卷入夺嫡、朝堂、君臣之争,赵家也不比我们家煊赫,出了事我可以兜揽,兜揽不住能让爹娘大哥帮忙,实在不行还可以向陛下皇后求助。”
“你呢?你准备在出事的时候向谁寻求帮助?我吗?大哥吗?爹娘吗?还是陛下和皇后?真到了六皇子都自身难保的时候,你觉得你能从谁那里得到帮助?”
阮问颖轻缓地眨了眨眼。
她慢吞吞道:“如果真到了六皇子出事的那一天,我……不觉得我自己能从先前准备的后路里全身而退……”
“瞎扯。”阮子望毫不客气地揭穿她的狡辩,“能不能和有没有是两码事。”
“我在青州领兵时也不觉得需要什么撤退计划,不过一群蛮夷,多少年都没在我们手上讨得好处,能有什么能耐?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每次都会在战前认认真真地部署谋划。”
“你觉得是我领兵和无知蛮夷作战的风险大,还是你与六皇子涉足宫闱朝堂、卷入一波又一波纷争的风险大?”
阮问颖想了想,是和他贫嘴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风险大比较好,还是认真与他探讨她为什么甘愿把身家性命与杨世醒绑到一块比较好,最终决定和他来一场另外一个方面的深切交流。
“二哥。”她充满真挚地看向他,诚恳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在关心我,怕我受到伤害。可是——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即使将来发现自己走错了,也不会后悔。”
阮子望微怔:“小妹……”
“我知道二哥是为我好。”她道,“可我不能总依靠二哥,便是这次靠着你的提点躲过一劫,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我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靠二哥。”
“所以二哥哪怕觉得我这条路不好,有风险,也让我自己去走一遭,好不好?不走一回,纵使妹妹听了二哥的话,心里也会留有遗憾。而若是我自己走了,即使发现这条路是错的,我不会生出埋怨。”
阮子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才抬手摸了摸鼻,道了一声“……你说得对”,似在打起精神,又似在回避她的目光,表情看起来有点失落。
“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能倚仗自己是你的兄长,就强求你听我的话行事……照你自己的心愿来吧。”
“不过你要记得,”他朝她露出一个笑,“不管你选择走什么路,又遇到什么事,二哥始终是你的亲人,站在你的身后。”
阮问颖也朝他乖巧而笑,颔首点了点头,心中漾起一片温暖的碧海。
“嗯,我知道。二哥也要对妹妹有点信心,怎么说我都是爹娘的孩子,不会差到哪儿去。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于最要紧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两人在接下来便没有再聊什么严肃的话,只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零事,诸如真定大长公主贵体如何、二少夫人六甲之身可还安好。
“你嫂子精神且好着呢,成天在府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要在东边辟个演武场,一会儿要在西边扎架秋千,还要带红黄两色的花,简直闹得我头疼。”
“我前些天想进宫见你那晚,还被她教训了一顿,说我不明白六皇子的表态,是主动上赶着找闭门羹吃,结果真被她说准了,又得了她好一通笑斥。”
后面一件事阮问颖听杨世醒提起过,当时她还埋怨过后者,此刻听闻当事人的亲口说法,感觉又有些不同,带了一点新鲜。
“嫂子说得对,你的确没有弄明白六殿下的意思。”她含笑道,“二哥,在领兵作战方面你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可在其余地方,你便得多听听嫂子的话了,她比你要强。”
阮子望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我知道你嫂子厉害,我也甘拜下风,可你们别老是指着我的鼻子这么说,好像我多么愚蠢一样。”
“而且六皇子的身份再怎么尊贵,他也是你将来的夫君,我不奢求他以妹婿之礼来待我,也总该体谅你我之间的兄妹情深,拦着我不让见你是什么道理?”
对于杨世醒不允许阮子望见她的原因,阮问颖心知肚明,但她在先前已经选择了幌子的说法,这会儿便不好把个中缘由道出。
只能道:“他最近一段时日繁务缠身,性情难免有些急躁,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你看今天,他不是就让你进来了吗?”
对方讶然:“他让我进来的?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她道:“自然是因为得了他的首肯,宫人才敢把你领进来,不然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知道她这话说得哪里不好,阮子望的神情变得有些不满起来,于言语中透露一点她是否受委屈了的询问,在她摇头否认后还放不下心,决定留在含凉殿等杨世醒回来,同他说道说道。
阮问颖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该感到贴心还是无奈,正准备好生和他解释一番,消解他心头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疑虑,山黎就自外通禀,道殿下回来了。
而她和阮子望既非含凉殿的主人,杨世醒也非入宫觐见的朝臣,需要得到谁的首肯才能入内,是以,山黎的话音才刚落下,一抹熟悉的身影就迈步而进,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200章 殿下天潢贵胄,微臣不敢攀亲
兄妹俩谁也没有料到杨世醒会忽然回来。
虽然他们的话题大部分都围绕着杨世醒, 但在阮子望表明了要在殿里待到对方回来的下一刻,他就真的回来了,如此恰逢的巧合,还是令他们颇感惊讶。
阮问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杨世醒是不是早就到了, 一直在外头听着他们的谈话, 才能这么完美地掌握进来的时机。
当然,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对她一向爱重, 她相信他不会这么不尊重她。
就是不知道她的二哥怎么想, 会不会在心里更加把他和卑鄙小人等同,落下不佳的印象。
她赶在阮子望回过神来前上前, 对杨世醒盈盈展开一个微笑:“表哥, 你回来啦?今日下朝怎么这么早?可是麻烦事都解决了?”
杨世醒瞧着她,没说话, 似是在思考她询问这话的真意, 又或者是不习惯她在称呼上的改口。
但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不露声色, 落在不熟悉他性情的人眼里, 便和冷淡沾上了一点边。
阮子望就是其中之一。
他上前一步,有些生硬地行了一个礼:“臣阮子望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照理,朝臣与皇子之间该以品阶论上下,不可称臣,毕竟素来只有君臣之说, 便是东宫太子也不可僭越, 遑论皇子。
但一来杨世醒领旨监国, 陛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日, 他代表着陛下,见他如见天子;二来,她的二哥也不是会在称呼上费神的人,许是觉得顺口就那么说了,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反而为了防止杨世醒多想,阮问颖在暗地里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态度好点。
“……”杨世醒安静了片刻,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她含乖带巧的脸庞,转移到阮子望的身上,不露任何痕迹地流畅接口,“免礼。表兄快快请起。”
口吻算不上有多么热情,但颜面是切实给足了,至少阮问颖没听见他对谁说过“快快”两字,就是对徐茂渊和裴良信等文师武傅,也不过加了个“请”而已,今日之言可谓殊荣。
可惜阮子望听不出来,神情没有多少改变,依旧带着一点行礼时的生硬,收势起身,微垂着首道:“殿下天潢贵胄,微臣不敢攀亲,岂可忝居表兄之辈。”
听得阮问颖在心里直叹气,心想,她要是不知晓她这二哥的性情,估计就要以为他是故意阴阳,在讽刺杨世醒的身份了。
实际上,她的二哥之所以会在亲缘关系上做文章,恐怕是她方才笑着唤了杨世醒一声“表哥”的缘故,在因此觉得吃味。
真是……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阮问颖一边为阮子望的言语生起一种啼笑皆非的感动,一边暗自庆幸她改口换了称呼的先见之明,要不然让她二哥听见“世醒哥哥”这么一个甜腻腻的称呼,指不定他会有什么反应。
好在杨世醒很愿意给她颜面,没有计较阮子望堪称失礼的言辞,勾唇弯出一个淡淡的轻笑:“表兄言重了。杨阮两家世代姻亲,不过一声兄长之称,如何担当不起。”
又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不让其有发挥的余地:“前几日,表兄心挂表妹的安危,数度想要入宫一见,但因个中缘由之故,都被我暂时回绝了,还望表兄见谅。”
他边说边行至紫檀屏案旁,示意兄妹俩在贵榻上坐下,并唤人呈来茶酒点心,在看似随意的寒暄中把阮子望的话套了个遍,摸清对方都从自己妹妹那里得知了什么。
阮问颖在旁听着,心里分外纠结,既不忍见她二哥这么毫无防备地被人套话,又明白这是必要的流程,要不然他们在之后的交谈中一个不小心说岔了话、被察觉出端倪就不好了。
看见阮子望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她的心情又是郁卒又是纳闷,不明白她二哥这么一个实心眼的人是怎么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难不成他在领兵作战时从来只管闷头冲?
杨世醒的套话很快,不过两三句言语就完毕,回到了正常的交流上。
“表兄与表妹兄妹情深,先时入宫求见表妹,遭我婉拒,表兄虽然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但我知道,表兄心里是牵挂着表妹的。”他含笑说话。
阮问颖有点怀疑他想说的不是牵挂,而是不服,只不过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换了一种较为温和的说法。
“今日终于兄妹团圆,表兄可是能放下心了?”
阮子望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知是同样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是被他这一连串的表兄表妹给绕晕了。
“还好。”他有些硬邦邦地道,“见到小妹安然无恙,气色红润,微臣便明白这几日的担心多余了。多谢殿下对小妹的照顾,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微臣就带着小妹告辞了,不叨扰殿下。”
杨世醒目光微转,看向阮问颖。
阮问颖连忙以眼神示意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她和她二哥提前商量好的话。
两人的来回不及一息,快得让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
杨世醒平静道:“恐怕要让表兄失望了,世醒尚有要事欲拜托表妹,需得劳烦表妹在宫中多留两日,暂时不可随表兄回家。”
阮子望的嗓音有些发紧,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不满:“殿下还有什么要事要麻烦舍妹?”
杨世醒淡笑不语。
这便是不可对外人言了,即使勇直如阮子望,也知晓六皇子殿下一旦摆出这样的态度来,他就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而且他还不能问,因为杨世醒是君,他是臣,从来只有君问臣,没有臣问君的道理。
他只能生硬地道:“既如此,还请殿下好生照顾小妹,不要让她再受到什么委屈。”
又在片刻的静默后忽道:“殿下可知,小妹对那徐家之女的行径很是厌恶,但为了殿下着想,不使殿下与徐大人离心,她一直都隐忍着没说出来?”
“二哥!”阮问颖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失声急唤,“你在说什么呢?你——”
“你不要拦我。”阮子望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严肃,“我是在帮你把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说出来,免得你一直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别人还不了解你的难处。”
说完,不等她有所回应,他就转头看回杨世醒,以一种夹杂着审视和挑衅的口吻说话。
“小妹在方才与微臣交谈时,言辞之间充满了对殿下的欢喜和信任,不知殿下是否也对小妹怀有同样之情?肯替小妹排忧解难,不让她为了大局之故而委曲求全?”
“二哥!”阮问颖又气又急,几乎涨红了脸,“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插手我的事了吗?为什么还擅自替我做主?你——你凭什么!”
“这是什么话?”阮子望惊讶不已,“我不过是帮你把心里话说出来,又没硬拉着你回家,也没有拦着你继续待在宫里,怎么就成擅自替你做主了?”看起来是真心不觉得他这番言语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