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节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番:“不如,就嘉奖他今年的生辰在昌源行宫举办,如何?正好今年因为有事没去避暑,也没来得及秋狝,朕和群臣借此机会过过冬狩的瘾也好。”
  太后笑容一顿,旋又展开,颔首道:“陛下此议甚好。不过——”
  陛下大手一挥:“那就这么决定了!”
  他看向立在下方的杨世醒:“还不赶快向你皇祖母谢恩?你可是头一个能在行宫大办生辰的皇子,若非你皇祖母替你求来嘉奖,你且得不到这份殊荣。”
  杨世醒毫不犹豫地下跪行礼:“儿臣谢陛下隆恩,谢皇祖母慈典。”
  父子俩一唱一和,把太后没说完的话全部堵回了肚子里。
  太后面色难看,却还是得硬挤出一个笑来,强忍着道:“六皇子不必多礼。”
  陛下笑着挥挥手,示意杨世醒退回席中:“礼既献毕,你也不要在这杵着了,回去坐着罢,莫要挡了你父皇看戏曲。”
  杨世醒依言而退。侍立在天子座旁的高总管机灵地唱起了喏,戏台上立时响起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吹锣打鼓好不热闹。群臣配合地把目光转向戏曲,使太后再无开口之机。
  万寿节宴就在这么一片暗流涌动中过去。
  宴罢,阮问颖本想同杨世醒一块回长生殿见皇后,真定大长公主处却来了人,道大长公主殿下多日不见孙女,甚是想念,筵席上纵有言也不好开,希望她能相送至宫门口,祖孙俩说说话。
  突如其来的邀约令阮问颖有些犹疑。她不觉得她的祖母会如何想念她,恐怕有话想要同她说、有事想要问她才是真的,并且这个话不会是什么好话,事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下意识看向杨世醒。
  杨世醒心领神会,淡声对侍从道:“你回去禀报大长公主,现下天色已晚,去宫门口多有不便,明日白天我会送表妹回府,让她与大长公主在府中好好相聚。请大长公主暂候。”
  说罢,他带着阮问颖径直离开,留下侍从在原地为难,待得想要追上相劝,也被六皇子的宫侍拦住去路,不让靠近分毫。
  才行过宫道转角,又有一人从旁出现,挡在了两人跟前。
  是顾婧柔。
  阮问颖不奇怪会在宫里见到对方,万寿宴虽然没有大办,但只是流程精简了些,仍旧和往年一样宴请了宗室群臣及其家眷,顾婧柔身为顾家嫡长女、太后的侄孙女,自然在应邀之列。
  她奇怪的是对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找她,还是孤身一人、不带侍从的那种。
  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过来找她,是因为太后在宴席上那番没说完的话么?
  阮问颖在心中暗忖。
  与此同时,对面的顾婧柔已经对杨世醒行完了礼,把目光转向她,微福了福身,见过一个贵女之间的平礼,道:“婧柔欲请姑娘去附近一叙。”
  阮问颖尚未来得及还礼,杨世醒就冷冷道:“皇宫禁苑,何时轮得到顾家人做主了?”
  顾婧柔面容一僵,又很快恢复平静,恭谨地行礼告罪:“殿下恕罪,非民女不知礼数,实在是民女有要紧的事要告诉阮姑娘,还请殿下容情。”
  “你有什么要事,在此说来便可。”
  “民女此言只可对阮姑娘一人说。”
  “那就不要说。”杨世醒用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唤来宫侍,命令他们送客。
  顾婧柔的神色终于有些慌乱,福身又行一礼,竭力维持着平稳端庄的仪态,道:“此事殿下若想陪着阮姑娘听也可,但请殿下屏退众人,莫要让闲杂人等在场。”
  杨世醒毫不领情:“你在命令谁?”
  “民女——”
  “表哥。”阮问颖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我与顾姑娘是旧识,我相信她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过来找我,你让人退下吧,我想听听她说的话。”
  杨世醒看向她。
  她对他点点头。
  他于是收敛了一点冷色,吩咐宫侍退下,领着她和顾婧柔行至附近一处隐蔽的亭中,道:“好了,有话快说,莫要耽搁时辰。”
  顾婧柔的面皮有些紫涨,似是对自己受到的待遇觉得屈辱,但和太后一样,她不能有任何发作,只能自己咽下这口气,平复心情,缓缓把过来的目的道出。
  果真如阮问颖所猜想,是为了太后在宴上之言。
  第248章 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逼死了她的亲侄孙女!
  半个月前, 太后召顾婧柔入宫,告知后者,她为其寻了一门亲事——给六皇子当侧妃。
  不说身为顾家承宗嫡女,给皇子当妾室这种事有多么荒谬, 单说以顾婧柔目前的志向, 就从未把嫁人生子纳入过考虑范围。
  更何况六皇子会同意么?长安城里谁不知道他对阮大姑娘情有独钟,除了后者谁也不娶, 还为佳人闹出了不少风波。她去当他的妾室侧妃, 岂不是上赶着自找没脸?
  所以她一口回绝了太后, 言明自己只想科举,无意婚嫁, 希望对方能收回成命。
  太后对她的不识抬举很不满:“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当侧妃还没这个机会吗?哀家是为了你好!”
  说罢, 又似觉得口吻太过严厉,缓和了语气道:“哀家知道, 你有青云之志, 希望能像你娘一样在朝堂上大展宏图。”
  “可顾家如今的状况你也清楚,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你若想于庙堂争锋, 家中帮不了多少。难不成你想在小官小吏的位置上耗一辈子?”
  顾婧柔垂首道:“婧柔从未奢求家族助力,只希望以自己一笔下场争取。将来是好是歹,全是婧柔一人之命。”
  太后轻哼一声:“说得轻巧。古往今来,有几个真正的寒门学子?没了家族助力,纵使你能妙笔生花,也不过是凭废纸张。”
  “除非你像徐茂渊那样有经世之才, 或是像裴良信那样有惊绝文采, 方能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你有吗?你若是有, 哀家这会儿便不会召你过来了。”
  轻慢直白的羞辱让顾婧柔的面色有些难堪, 但还是强撑着道:“婧柔知晓自己才学疏浅,是以一直用心攻读,希望将来有一天能不辜负长辈期望——”
  太后打断她的话:“你现在这番言语,就是在辜负哀家的期望。”
  顾婧柔一时哑然,片刻方道:“婧柔身为顾家嫡长女,肩负承宗之责,若言嫁娶,也非嫁人,而是招婿,如何能给六皇子当妾?”
  太后道:“天家皇室岂可与寻常世家相提并论?六皇子为帝后嫡子,身份更是尊贵,怎么可能入赘?自然是你嫁给他。”
  “至于顾家,让你妹妹来当家就好,日后你姐妹二人一人居于后宫,一人处在前朝,相互之间联手照应,何愁天底下有难事?”
  顾婧柔是有个妹妹,但为庶出,姐妹俩素来不睦,寻日里便时有摩擦,此刻听闻太后欲使庶妹取代她继承人的位置,不由得暗中捏紧了手心。
  她隐忍着道:“太后说笑了,要嫁给六皇子的是阮家大姑娘,只有她才是六皇子明媒正娶的妻子。至于婧柔,太后的意思,不是要婧柔给六皇子当妾吗?妾怎可用‘嫁’字?”
  太后恍然:“原来你是在意这个。也是,你自小被作为承宗女教养,陡然之间让你当妾,是有些难为了一点。哀家能理解。当年哀家也是这么过来的。”
  “可六皇子非寻常人家公子,你便是给他当侧妃,也是旁人求不来的福气。又有哀家从旁相助,待得有朝一日,不怕你无从扬眉吐气。”她意有所指。
  顾婧柔在心里冷笑。太后的确曾为顾家承宗女,但她可没有当过先皇的什么妾或侧妃,而是被八抬大轿着嫁进宫中,名正言顺地当妻子、当皇后的,怎么能混为一谈?
  还有后半段话,是在暗示她能帮助自己取得后位吗?简直可笑。她若真的有这份能力,今天坐于中宫的便不是阮家女,而是顾家女了,还用得着让自己这个侄孙女来等待有朝一日?
  长辈既无慈恩,顾婧柔也不准备再维持晚辈的恭谨,直言道:“请恕婧柔斗胆,问太后一句,六皇子答应这门亲事了吗?答应纳顾家之女为妾?”
  或许是把她的询问当成了默认,太后的神情有所和缓,微笑道:“不过一个侧妃之位,且用不着六皇子点头答应,哀家只消和陛下提一提就成。你尽管放心。”
  顾婧柔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她也确实笑出了声。
  “不过一个侧妃之位,用不着六皇子点头答应?”她跪在地上,笑着抬首看向太后,“太后不觉得这话前后矛盾吗?侄孙女给六皇子当侧妃,到底是一种福气,还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
  太后面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哀家一片好心为你,拼着这张老脸不要给你求来这门亲事,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如何还敢咬文嚼字,来挑哀家的刺?顾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顾婧柔奇道:“太后何时给婧柔求来这门亲事了?不是尚未来得及去求,但确保能够求成,让婧柔不要担心吗?太后既还没有为婧柔舍去颜面,就莫要再说此等令人误会的话。”
  太后怒容骤起,高喝道:“你放肆!”
  顾婧柔用比她更高的声音答话:“我确实放肆,但若非太后步步紧逼,我也不会如此!”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太后若不收回成命,非要逼着我给人当妾,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里,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后逼死了她的亲侄孙女!”
  这一番话下来犹如沸滚油锅,太后怒不可遏,当即就想命人把她拿下,还是纪姑姑闻声赶来,劝住了太后,才没有让顾婧柔真的以血明志。
  饶是如此,太后也没有轻易放过她,足足罚跪了她两个时辰,从日中跪到日落,眼看着宫门就要下钥,才把她赶出了清宁宫。
  还没有完,太后吩咐宫侍相随,到顾府传达她的口谕,让顾婧柔接着跪,不跪足十天半个月不算数。
  突然得来这样一道懿旨,顾府上下满头雾水,不明白一向得太后欢喜的大姑娘怎么受了罚,唯有顾语司一人知晓内情,因为她提前和太后就纳妾一事通过气。
  与深居后宫的太后不同,顾语司对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更加清楚,知晓六皇子对顾家的不喜,她不认为这桩亲事能成,但也不想就此和太后多费口舌。
  如今顾家情势不好,在六皇子的打压下节节败退,她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空去理会宫中什么忙也帮不上的老太后?
  太后召她女儿入宫,她就让女儿入宫,太后送她女儿回府,她就接女儿回府,罚跪的口谕懿旨她恭敬受领,把女儿关在房中闭门思过,至于对方会不会跪、又会跪多久,她就懒得去管了。
  顾老夫人倒是有些想管,但一来顾家当家的不再是她,二来,因她溺爱幼子,使其得罪宜山夫人在先,冒犯都察御史在后,给顾家惹了一篓子麻烦,她既无理也无颜再插手家中诸事。
  就这样,顾婧柔在房里闭门思过了半个月,再出来时外面的天虽然没变,却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风声。
  其中,皇后昏迷一事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命人仔细打听,得知出事当日阮问颖曾进过宫,心里便生出了一个猜想,莫非此事与太后要六皇子纳妾有关?
  她没有就这个猜想做出什么行动,她和阮问颖素来不对付,六皇子又一直打压顾家,皇后便是真的为此吐了血,她也不需要感到任何羞愧,只要六皇子别答应这门亲事就行。
  而事情也果真如她所想,没有任何六皇子要纳妾的风声传出来,想来太后不管有没有和陛下提议,此一事都不会成。
  顾婧柔由此松了口气。
  没想到后面竟还有一遭在等着她。
  万寿节至,她身为百官家眷,可以与宴,但她不想去,她又不似阮问颖那般得帝后关注,去不去都没人在乎,去了还要面对太后,让她想起半个月前的糟心事,不如不去。
  可太后派了人过来点名要她去,她也只能奉命前往,心里隐隐约约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太后在六皇子献礼时朝陛下开口,显然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提起纳妾一事,让陛下不好当着宗室群臣的面拒绝。毕竟就如太后曾经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个侧妃之位,给了也就给了。
  顾婧柔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嗓子眼,涌起一股浓重的绝望愤怒之情。
  侧妃二字说得好听,究其实质也不过是个妾,她怎么可能给人当妾?还是一个厌恶她的家族、不可能喜欢她的人。
  太后把这提议说出来,不管陛下如何反应,她的颜面都会荡然无存。更不要说一定会拒绝这门亲事的六皇子。
  太后此举,简直是把她的脸放在脚底下踩。
  她努力了这么久,拼搏了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下场一试、展翅一飞,就要折在太后的手里了吗?
  那一瞬间,她几乎想拉着太后同归于尽。
  还好事情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发展,陛下和六皇子仿佛早就料到了太后的打算,父子二人联手用言语轻巧地把话题揭过,没有给对方说完话的机会,把她从深渊里拯救了出来。
  宴毕,她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席,一刻也不想在这噬人的宫里多待。
  但走了一会儿,她又改了主意,转道去寻了阮问颖。
  “我想同你说清楚一件事。”她道,“方才太后在宴上虽然没有说完话,但以你的聪慧,想来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此事绝非我本人之意,我也绝不会答应,希望你莫要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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