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节
自从杨世醒在万寿节上献出那碗米饭之后,兴民苑稻谷一事几乎人尽皆知,苏方月会知道不奇怪。
但兴办学堂——对方就算从任都转运使的父亲那里听说,也不该以这样的一副口吻,好似只是一桩旧闻,人所共知、家喻户晓。
不是说这一件事是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秘辛,主要在她的印象中,杨世醒从来没有宣扬此事的意向,连教书的先生和读书的双雅都不知道学堂是谁办的,怎么现在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
事情在这段时日里起了什么变化吗?
阮问颖心中疑惑,面上不显,浅浅笑应一声:“你放心,我没有误会。我也同你一样,对殿下十分的钦佩。”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她不动声色地套了几次话,确定苏方月只是单纯地想用这件事来讨好她,没有什么朝堂世家方面的试探之意。
与此同时,她也得知了更多情况,那就是真的如她所想,兴办学堂成为了杨世醒众所周知的一桩善举,众人都赞他有仁德之心,为天下百姓之幸。
诚然,阮问颖设想过他因为这件事被世人称颂,得丹青留笔,但在真的听见他人的称誉时,她却觉得分外古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
“我不是说他们的话有什么不好。”她在曲泉阁中对杨世醒道,“就是……觉得奇怪,好像他们口中称赞的那个人不是你,是别人。”
第267章 她这么巴巴地比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
“为什么会觉得奇怪?”杨世醒落下一子, “难道在你心里,我不值得他人称颂?”
“当然不是。”阮问颖道,“你在我心里值得最好的。”
“就是……”她有些苦恼地蹙起黛眉,“怎么说呢, 感觉很怪异, 和我设想中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注视着棋盘询问。
她摇摇头:“我说不上来,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换来对方的一声嗤笑:“你倒也敢说。不怕我为此生气?”
她微圆杏眸, 含起不解:“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觉得奇怪, 又没说你配不上。倒不如说这赞扬来得晚了点, 都已经过了几个月,他们才知道这事, 消息未免太过迟滞。”
“是啊。”杨世醒噙着笑看向她, “我不是前几天才办学堂的,为什么他们却直到这会儿才知道此事, 开始赞扬我?”
阮问颖一呆。
兴办学堂不是什么机密之事, 总会有官员知晓,这些人在茶余饭后提上一嘴,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发酵, 变成现在这样很正常。
抑或者是因为他在万寿宴献上的那份礼,让众人在惊叹的同时下意识去寻找他于别道的建树成就,这才得知此事。
她干巴巴地把这些想法说出口,得来杨世醒越发莫测的轻笑。
“万寿宴是月初的事,现在已经到了月底,如果真如你所言, 你也应该在月初就听到类似的话, 而不是等到月底。”
“可是, ”她继续干巴巴地道, “月初那会儿,我不是在宫中侍疾么?后来又回家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外头就算有什么传言,我也听不到。”
“你听不到,我能听到。”他道,“但我和你一样,也是直到最近才听到。”
她有些费解:“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难道你不喜欢别人谈论你做的这些事?”
他道:“没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不过是办几间学堂,天底下不止我一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夸赞的?便是那些稻谷,最大的功臣也不是我,而是兴民苑。”
原来如此。阮问颖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是觉得这种赞扬太过夸张,所以才不愿领受。
当下,她的心里暗生一分欣赏,莞尔道:“办学堂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因为办学堂的那个人是你,众人才会高看一眼,大加称赞。”
“可这是人之常情。就像陛下,他的一举一动不也常常被歌功颂德、唱天下之先吗?”
不想杨世醒却嗤笑道:“我看起来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吗?他们就是把我夸到天上去,我也承受得住。”
让她好不容易理顺的思绪又乱了回去:“那你在意什么呢?”
“我没有在意什么。”他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不像你想得那么单纯。”
阮问颖一怔。
她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复杂的谜团吗?”
杨世醒道:“你以为外头那些人是怎么知晓我兴办学堂的?我虽然没有刻意瞒着,但跟随我做事的人都清楚我的脾气,知道口风要把紧。没有我的首肯,他们不敢吐露半个字。”
他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你说,这消息是怎么传到外头的?还传得人尽皆知,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阮问颖呆呆地回望了他片刻。
她的心里悄然生出一股凉意,嗓音有些发紧:“是——陛下?”
他道:“不错。”
阮问颖的嗓子在霎时变得极为干涩。
“陛下——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杨世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又笑了一下,道:“也许,是觉得我不该默默做事,应当得到世人赞赏,所以才替我散播了这个消息?毕竟到目前为止,听闻这件事的众人说的都是好话。”
阮问颖也勉力提了一个微笑:“也是,陛下对你素来疼爱,有这份心思很正常……”
但她的心里却很清楚,陛下绝不会因为这等缘故就随意行动。他固然是一个疼爱孩子的父亲,可同时也是一位君主,一个握有天下权势的帝王。
办学堂的确不是一件难事,只要她想,她也可以办,准备好钱财、找好人选再发话下去就成,底下人自会替她打理一切。
然而,一旦牵扯到“百姓之福”、“天下之幸”一类的话,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陛下可以这么夸赞杨世醒,其他人也可以在心里这么想,但绝对不能说出来。
如果说了,办学堂就不仅仅是在办学堂,而是在收揽民心、笼络百姓。
为帝者,最看重也最忌讳的就是民心。
历来民心为天子所有,除天子外谁都不可沾染,哪怕是太子也一样。
要是把当事人换成杨士祈,阮问颖还能够理解一点,觉得陛下是不是准备对其动手,这才造出声势,好给其安上谋逆之罪,虽然杨士祈根本不需要安。
可换成杨世醒,她就不能明白了。
陛下明摆着要传位给杨世醒,不可能会对他有上述想法,陛下也正值春秋鼎盛之年,无需这么着急地给他铺路。
或者说,陛下一直在给他铺路,但都是慢慢地、稳扎稳打地铺,从来没有用过这么粗糙的手法。
所以她不明白。
大肆宣扬稻谷、学堂一事,让众人对六皇子交口称赞——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道他想做什么。”杨世醒的话语让阮问颖从沉思中惊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把心里疑惑说了出来。
“他是天子,谁能揣度得出天子的心思?安静等着就是。他若有后手,自然会出,不需要我们额外做什么举动。”
“后手?”阮问颖短促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荒谬更多还是不敢相信更多,“陛下为什么会对你有后手?他——他不是一直认定你是——他的继承人么?”
“是啊,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看起来浑不在意,“好了,不谈这些还没有影的事,轮到你下棋了。”
阮问颖哪里有心思下棋,但她也清楚,以杨世醒的脾性,他说不知道就是真的不知道,再问下去不会有结果,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落子。
她心神不定,落子落得大失水准,杨世醒应了几手就没有再应,伸手越过棋盘,握住她有些发凉的小手,唤道:“颖颖。”
这一声唤得很温柔,与他的掌心一起传递来一股热意,在霎时驱散了阮问颖大部分不安,让她平静了许多。
她抿嘴,露出一抹带有羞愧的浅笑,低声道:“我知道。我就是……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杨世醒用一点轻微的力道捏了捏她的手,“一切有我。”
阮问颖抬眸凝视他片刻,柔顺地笑起,点了点头:“嗯,我相信你。”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分外平静,没有出现任何风波,让阮问颖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想错了,也许陛下真的只是想替杨世醒宣扬一番功绩呢?毕竟为人父母者,总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够功成名就的。
霜月初,长安城迎来了第一场降雪。
薛宏顺自崖州回京述职,带来了一大批海岛宗室贡奉的珍宝,让陛下大展欢颜,赏赐不尽。
对于这位薛将军,阮问颖的心情颇为复杂。
出身将门世家的她对武将天然具有一份好感,再加上薛宏顺常年驻守崖州、抵御敌寇,情形与她双亲多有相似,更是得过她的敬佩与高看。
但在经过紫宸殿一事后,她对其就怎么想怎么别扭了。
诚然,她不能确保薛宏顺是否知情,有可能对方完全被蒙在鼓里,从未起过献妹之心,从头到尾都是陛下一人之意,但她已经把两者联系起来了,无法抽离情感去理智看待。
等收到薛家主母邀帖,请她过府参观薛家从崖州带来的南国风光时,更是生起一股怪异之感,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收下了帖子,和阮淑晗一道应邀前往薛府。
主持宴会的是薛将军夫人,比她们年长不到一轮,虽然也陪夫君在外驻守,性情却温柔敦厚,与赵筠如不尽相同,一看就知不曾上过战场,只负责操持家事。
许是因为被这样的长嫂教养长大,薛将军的妹妹十分腼腆,说话轻声细语,与长安诸多养在深闺的贵女没什么不同。
换句话说,就是这位薛家姑娘平平无奇,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兼之年龄又小、身量未成,静坐一角时能使人忘记她的存在,不说同阮家姐妹,就是同闻思静也没有可比之处。
阮问颖在瞧见对方时松了口气,旋即又嘲笑自己,心想和小姑娘比什么,也许人家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这么巴巴地比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
把这份可笑的嫉妒之心除去后,再听闻薛家相关的消息,她的心湖就恢复从前的平静了,偶尔起一点波澜,也是由人及己,思索她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她收到过几封家书,但信里只说了青州的日常琐事,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提及相应的计划。
她也曾询问过杨世醒,是不是今年夷狄的动静比较多,这才使得她爹娘迟迟不归。
对方回答和往年没有太大区别,至于她的双亲为什么没有音讯,或许是还没有到时候,毕竟去年也是在他生辰过了之后,朝廷才收到他们禀明归期的密报,今年应该也差不多。
阮问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遂暂时放下了思亲之情,把心思放在了他即将到来的生辰上。
很快至霜月中旬,在一片闪烁着晶莹光芒的白雪中,陛下亲率群臣前往昌源行宫,声势浩荡地给六皇子庆贺生辰。
第268章 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六殿下?
昌源行宫建于成祖年间, 居景南山下,清源河畔,山水绵延数里,雕梁画栋鳞次栉比, 飞阁流丹星罗棋布, 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
往年陛下都会来此避暑,今年因为景州祭祀取消了行程, 便在冬日找补了回来, 说是给嫡子庆贺生辰, 其实更多的是为了冬狩。陛下好骑射,一年到头总会寻由头打几场猎。
当然, 对外的说法还是给六皇子庆贺生辰, 毕竟兴师动众地带着百官出行,只为了过一把冬狩的瘾, 说出去实在不怎么好听, 而且也的确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前者。
天子出行,身任指挥佥事的阮子望本该随侍, 护卫左右, 但因妻子快要临盆,便告假留在了府里。
赵筠如半倚半靠在榻上,颇觉遗憾地叹气:“前几年我和你二哥在青州,没机会参与这个热闹,今年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不能去……这孩子怎么来得就这样不是时候呢?”
阮子望在旁给她捶腿捏肩, 小声嘀咕:“青州那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潇洒?爹娘他们举办的比试, 你不是回回都参与、回回都得头筹吗?害得我一直被娘念, 说我比不过你, 不配当她的儿子。”
赵筠如一瞪眼:“怎么,输给我你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