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节

  他先看高演写的尚书省工作汇报,工作顺利,没有出岔子。然后他再看李皇后写的后宫管理总结,妃嫔们都听话,姐妹们和和美美,没有人怀孕。
  太子的信写得中规中矩,意思就是六叔偶尔来教他,管教起来十分严厉。他有认真上课写作业,弟弟妹妹都挺好。家里没有人生病,九叔的腿还没好全,但能走几步了。
  高宝德和高绍德认字不多,一大张纸就写了几句话,宝儿说自己长高了一寸,最近爱吃甜的。高绍德爱吃肉,跟亲爹投诉,说宫女不许他多吃肉,宫女坏。
  高洋的神情放松几分,脸上的笑容自然多了。
  这才叫家书嘛,多讲点家里长短,他挺爱看的。
  他颇有兴致地提笔,给孩子们回信,他先是夸宝儿长高变美,然后提醒她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天吃一回就好。
  女孩子吃太多甜的,容易变成猪猪身材,虽然宝儿才四岁,但高洋很注意教养她了。
  当然,爹爹的语气还是很温柔的。
  小女孩减什么肥,明年再减吧。
  他在给女儿的信里,说:
  【宝儿爱吃甜的,适量为宜,家里有钱,吃着不坏。南面有很甜的甘蔗。朕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几车大甘蔗,榨成糖水,叫宝儿天天喝。】
  再到高绍德那里,皇帝的画风就完全不一样。
  他骂骂咧咧地写,大致意思是:
  【臭小子,光吃肉不吃菜,会拉不出屎的!还有,吃东西前要洗手,别乱玩泥巴,小心拉屎有虫!
  宫女嬷嬷做得对,就不该让你吃肉,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都不看看自己有多胖了,你老子我容易吗?朕为了给你挣点吃喝,都跑出国来了……】
  他落笔写完给孩子们的话,自感父爱爆棚,一气呵成。他接着打开步落稽的信,一眼看完,差点要气死。
  好哇,这个臭小子,居然把阿淹的肚子都搞大了!
  还写信过来炫耀,说做梦梦见怀的是女儿!
  切,谁家没姑娘啊?
  高洋想着家里的宝儿,他早就有女儿了,嗯,他真的不馋。
  他面无表情地回了三个字:朕已阅。
  本来他还想分点好东西给弟弟的,这会儿他改变主意,不分了!
  步落稽把阿淹抢走,休想要从他这儿占半分好处。不过看在大侄子/侄女的份上,他还是留了一箱子好东西,打算到时候等孩子满月,拿去贺喜的。
  高洋喝口茶放松一下,才打开最后一封信,是段昭仪的。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内容,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手指摩梭着一张张信纸。
  信封里有晒干的合欢花,虽然失去了鲜活的模样,但捧在手里,留有余香,清香微甜。
  合欢合欢,有夫妻相欢之意。
  段昭仪虽然不是正妻,但她将高洋当作丈夫对待。
  她的信是最厚的,其中的心意……真是直白得惊人。
  【我想念表哥,日日夜夜都在想。表哥不在身边,我在夜里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若是我有个孩儿就好了,夜里能哄着孩儿入眠。】
  【听闻南面有很多美人,我都二十岁,不年轻了。我真害怕表哥会喜欢上别人,不喜欢我了。】
  【我什么都不图,只希望表哥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
  高洋的喉咙突然有些发干,一时间沉默了。
  段表妹是个好姑娘,她的感情热切得让他难以忽视,她像是天上的一轮太阳,永远都是欢喜地笑着,飞跑着扑到他怀里。
  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幸福的。
  高洋觉得自己挺残忍的。
  他能给予表妹位同副后的待遇和分例,却不会给她一个孩子。表妹于他而言,就是一块香香软软的小甜糕,当逃跑的时候,他会抱着盘子里的四个馒头,而不是手中的一块糕。
  正妻李氏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孩子聪明伶俐,皇后并无错处。如果鲜卑段氏有子,皇后母子四人的下场未必会好。
  将心比心,高洋对自己的兄弟们,就没多少感情。
  当年高澄在的时候,他存有隐秘的私心。若上位的是异母所出的哥哥,他下狠手的时候会更加肆无忌惮。
  若是表妹能生一个健壮的男孩,太子高殷的位置该不稳了。
  医术再高明的御医都不能隔腹断子,高洋不敢赌,赌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他不会对自己的孩儿下手,所以只能委屈表妹。
  他犯下的错越多,对表妹的补偿就越多,赏赐如流水一般送过去昭仪娘娘的宫殿。外人都觉得段昭仪宠冠后宫,连表妹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
  高洋心想,那就让表妹信一辈子吧。
  他从南梁抢了好多珍奇的宝物,鸽子蛋大的明珠足足搜出来一大匣,穿成女子的腰带会十分别致。
  表妹爱美,到时候她穿戴着明珠镶嵌的腰带起舞,灿烂得如同天边的云霞。
  当年,她过来亲戚家做客,跑啊叫啊,快乐得像一只吱吱喳喳的小山雀。
  “二表哥,等等我——”
  小丫头追着前面的少年郎,她不爱缠着大表哥高澄,倒是爱缠着二表哥。那时候她才七八岁,高洋十五岁了,长得比她高好多,只不过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他不说,她便多说两句。
  “二表哥,我给你吃糖。”
  “二表哥,你的新娘子真漂亮啊。”
  “二表哥,我觉得我比李姐姐漂亮一点点。”
  “二表哥,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那时候的少年郎想着,多养一个人不坏,他养得起表妹,就点点头。等表妹及笄之后,他将人纳进来,但他很坏,他欺骗了她,还哄她的哥哥替自己干活。
  段韶那么聪明,他肯定猜到一些。
  高洋叹了一口气,喊侄子高孝瓘进来:“你将朕的好几封信交给你段表叔,让段韶安排着送回去。”
  阿瓘双手接过,退出去了。
  男孩粗略地摸了一把,二叔给皇后、太子、公主和九叔的信都只有一张纸。
  唯独给段昭仪的信,写了大约有五六页纸,信封摸起来很厚。
  阿瓘猜测,段昭仪肯定很受宠,二叔在打仗都惦记着她,写给她的话是最多的。
  段昭仪是段韶的妹妹,他跑腿把信送过去的时候,又捎了话,果然段表叔很高兴。
  “好小子,谢谢你啊。”
  段韶拍了拍阿瓘的肩膀,当年他跟着姨父高欢、表哥高澄征战沙场,没想到一眨眼,高澄的儿子都能提刀砍人了。阿瓘面具一戴,谁都不爱,挥刀的时候干净利索,每次都能很好地执行任务。
  他欣赏阿瓘的勇武和胆色,觉得这小子是个可塑之才。
  段韶想留阿瓘吃饭,被他笑着拒绝了。
  “今日攻下建康,总觉得不安宁。表叔,我且去巡查一回,回头再找你吃夜宵。”
  “好嘞,我等你!”
  男孩穿戴好盔甲,先是登上建康城的城楼,极目远眺,观察远近的情况。他听闻到城墙下有人在哭闹,略微皱眉,飞快地跑下去,问道:“发生了何事?”
  是齐军拦下了一辆马车。
  有士兵头头来禀报:“少将军,他们说要出城,我们搜查一番,倒是这个人先哭的……”
  说是搜查,其实是想查有没有油水。
  这会儿南梁的达官贵人都顾着逃命,小兵小将问他们要过路费,大多数人咬咬牙,都是会给的。
  性命要紧!
  赶车的车夫、车上的奴婢都一脸惶恐,嘴里喊着官爷饶命。阿瓘用刀刃挑起车帘,看到车厢里坐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妇人,约莫跟她的九婶差不多大。
  女子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孩子出生不过数月,被那么多人惊着,哇哇大哭。婴儿的脸红得不自然,显然是正在发高热。
  “莫哭,莫哭……”
  “娘亲的狗儿,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女子的脸色发黄,看起来十分憔悴,她抱着孩子求道:“还请官爷饶了我们,我们要去陈家村找陈大夫治病的。陈大夫的医术好,专治小儿症候,妾身的儿子病得了好几天,熬不住了,才要急着出城……”
  妇人啼哭如落霜,看起来非常可怜。
  阿瓘摸到孩子的额头,是烫的。他的眼光落在妇人身上的打扮,若有所思。
  “你们几个,去搜,看车里有没有夹带东西。”他下令,“至于这个女人,我亲自搜查。”
  阿瓘没想着占女人的便宜,他的态度很认真,连婴儿的襁褓都用刀挑破,看有没有夹带的东西。
  军机一事最要紧,万一让什么人传出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女人捂着脸,低下头,挡住一双灵动的眸子。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忍一下吧,再忍一下吧。
  她不想死,她想要活着。
  好不容易被搜查完毕,除了些金银,倒没有什么违.禁的东西。阿瓘将婴儿塞回去女人的怀里,不许别人拿她的财物,还亲自给她放行。
  “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好好将孩子养大,是你的福气。”
  “孩子的襁褓旧了,要换。”
  女人抱着孩子的动作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等马车渐渐驶离建康城之后,溧阳公主解下腰间的帕子,一擦脸,就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露陷的。
  她从街头捡来一个弃婴,换上百姓家的衣服,让心腹拌成车夫和侍女。她自己则用树汁把脸涂黄,装扮成形容憔悴的寡妇。
  没想到百密一疏,她换了衣裳,却没有换随身的帕子。她的帕子是丝绸,孩子的襁褓却是普通的布料。
  若是爱子如命的母亲,怎么会给孩子用次一等的东西?
  齐军的小将定然是看出来了。
  但他是好人,他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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