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十二条细细的银锁从船头飞下,顶端是一根尖刺,直入岸边大青石的地面。
  刘子明脚步一顿,本能地盯着银锁这一端细看,尖刺入石起码也有六七寸,不等他回过神,十二个月白广袖长袍的女子,并十二个同样颜色款式的男子便顺着飘飘然滑落下来,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
  岸上行人皆驻足侧目,新生惊讶。
  这二十四个人,十二个男子都是同样的身量,身形高挑,面貌清俊,气质卓然。
  十二个女子也是一样的身高,身材同样纤秾合度,面如皎月,翩翩若仙。
  二十四人举步抬足,连动作都一模一样,一落地,就分列两侧,齐齐抬起手臂,便是他们抬手的这一瞬间,众人耳边忽闻风声,眼前一黑,仿佛乌云蔽日,茫然抬头,只见船上又飞下一丈高的轿子。
  轿子恰到好处地落在二十四人的手臂上,稳稳当当,无一丝摇晃。
  奢华的轿子,刘子明也不是没见过,陈相公就有一顶,带前厅后室,可以在里头沐浴更衣,轿顶上镶嵌了三颗拳头大小的珍珠,颗颗都价值连城,整个轿身形似麒麟,雕刻得十分细致逼真。
  当初为了这顶轿子,御史台的一众御史可是连续弹劾了一整个月。
  但那轿子同眼前的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宝顶之下,金丝银线编成的流苏里点缀着碧蓝色的宝石,宝石透亮,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银色的轿子色彩很素,却丝毫不见寡淡,轿身上的浮雕栩栩如生,他说不出那形有多美,就是感觉此物人间不应有。
  刘子明脑子一乱,稍稍走神,阿文已经拉着他同码头上那些惊慌失措又好奇的路人一起,坠在轿子后面向外走。
  这二十四个‘轿夫’,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仪态端庄,步履轻盈潇洒。
  女子头上的花冠由玉白的珍珠串联而成,流苏坠金珠,男子墨玉的簪子束发,腰佩弯刀宝剑,也是精美异常。
  “就这一身行头,千金都置办不来。”
  刘子明心里一突,就听旁边有人嘀咕,转头一看,正是他那个蠢笨的弟弟。
  刘景拽着自家大哥的袖子,丝毫没感觉到大哥的嫌弃,只是双目放光:“大哥,你说他们是什么人?难道是某个隐秘宗门的高手?看他们托轿如托云朵般轻松,肯定武功不弱,那轿子寻常四十人也不一定能抬得起来,何况是抬得这般稳……啊!”
  几句话未说完,刘景一下子愣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刘子明蹙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不禁轻‘咦’了声。
  这轿子就停在慈幼院的门前。
  刘子明对这地方印象很深刻,他办差时,偶尔有闲暇与同僚们说话,有几次就听同僚们提起这个小小的慈幼院。
  他们办差都不清闲,谁也没本事躲在衙门里高卧,个个要东奔西跑,腿都要跑细了。
  累得浑身瘫软时,要是能吃一口慈幼院卖的肉排,饼卷,米粥小菜,那真是莫大的慰藉。
  刘子明不是个特别贪图口腹之欲的,可还是对小小的慈幼院也是充满了幻想。
  他吸取了几次上班太早,下班太晚,赶不上朝食夜宵的教训,前几日让阿文去帮他排队,终于让他吃上一回鱼肉粥。
  鱼肉粥做不好了会腥气很重,刘子明舌头挑剔的紧,但凡有一丝不对味就咽不下,可这碗粥却是又鲜又甜,吃得他再喝别的粥,总感觉处处不是滋味。
  他怎也不明白,这地处怎会同码头那三艘巨舰扯上干系?
  轿子就在慈幼院门前落下,刘子明神色凝重,屏住呼吸看过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个轿夫齐齐上前,俯身撩开帘子。
  刘子明或许没察觉到,此时他都有点不敢呼吸。
  轿子上走下来一名怀抱琵琶的少女。
  少女身上似将彩虹穿上身,这般复杂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半点不见俗,只见艳,头上的花冠鲜艳得仿佛能招来真的蝴蝶,流苏垂下,遮住半张玉面,只露出的唇形却已是美好到让人心里发软。
  那是超出年龄性别的美丽。
  刘景使劲掐了把大腿,转头看向自家大哥,茫然道:“爹啊,呸,哥啊,咱家真富贵到……能招来这样的骗子的地步了?那你还因为,我花了区区四十三两银子买武功秘籍打我板子?”
  刘子明嘴角抽动,难得没因为弟弟的语无伦次而呵斥。
  少女低眉垂首,走过去轻轻敲门。
  不多时,朱红色的大门洞开,顾湘身上系着干干净净的斗篷,面色和缓,眉眼平静。对来人仿佛并不陌生,扬眉轻笑:“来了?”
  “琴侍阿婉,为尊主献艺。”
  第七十章 揣测
  顾湘莞尔,初时充当轿夫的男女眨眼间便从轿内取出软椅方桌,撑起华盖,桌上燃香,轻烟袅袅,又摆上各色果子茶饮。
  她一落座,琴侍阿婉的琵琶声便响起。
  “银瓶乍破水浆迸……”
  刘子明目光略一凝滞,呢喃出声,脑海中浮现出醉吟先生的《琵琶行》。
  此刻,他眼前仿佛瀑布汹涌,湍流的溪水中忽然跳出一轮圆日,日头越升越高,白云溃散,露出如洗碧空。
  胸腔里涌出澎湃的情感,一时让他不能自已。
  左右围观的路人,哪怕是不懂音律的也不由驻足停步,寻常百姓或许不大通音律,但这气势磅礴的音乐一起,却不禁人人战栗,不能自已。
  刘子明一时都忘了来意。
  半晌,琵琶声收敛,众人在余音袅袅下总算是收回了飘飘飞远的魂魄。
  李子明抬头,就见这位琵琶大家深深下蹲行礼,眉眼低垂,毕恭毕敬,声如黄鹂:“请尊主品鉴。”
  “嗯,好听。”
  顾湘反正是没听懂,但是好听还是能听得出来。
  少女怀抱琵琶,勾了勾唇角,露出极璀璨动人的笑容,趋步向前,走到顾湘身后站好。
  这是她买下的一组‘琴侍’一共四人,如今‘送’来让她验货的。
  说是琴侍,但乐器实为琵琶,瑶琴,瑟,二胡,都是顾湘自己挑选,她平时不爱听古曲,也不懂音律,于是只捡着看了眼熟的乐器选。
  反正商城出品,品质肯定是一等一,闭着眼挑也不至于出错。
  不多时,码头的大船上又陆续下来飞舟一座,香车一辆,宝马两列。
  皆是二十四位侍从护送,最后有年纪性别或许有差,容貌气度却皆是不同寻常的人物出面,演奏一曲余音绕梁三日的名曲。
  围观的人从惊呼声连连,到鸦雀无声。
  刘子明也有些木麻木,远远看到县令和县丞等人凑在一处交头接耳,神色凝重,但谁也没有冒然上前阻拦,毕竟能通过科举,正经当上官的,就没一个真是傻子。
  如今他听的这些曲子,与那些名扬天下的大家相比也毫不逊色,在气势上尤要超人一等。
  就这样的人物,王侯将相见到,那也是必要拜为座上宾。
  拥有如此绝技,且还不是一人,再加上那三艘大船,能拥有他们的势力该如何庞大?
  安城区区一小县城,县令不过七品而已,芝麻绿豆的小官罢了,哪里敢冒然上前打探。
  刘子明脑子里思绪纷乱,偏他喜爱音律,警惕和敬佩此起彼伏,闹得这心里头万分纠结。
  他那倒霉弟弟却是根本就听不出琴声好坏,眼珠子全黏在那两列二十五匹宝马上。
  “好漂亮,我想娶它做我老婆!”
  刘景盯着的那匹宝马,是那位手捧五十弦瑟的大师的坐骑,通体雪白,毛发亮得像披上了一层月光,不要说这小子,便是刘子明见到,也一样眼红心热。
  朝廷缺马,名贵的宝贝价格高昂,寻常官员家都养不起,刘家不算多富贵,刘子明自然也是没有的。
  可没有归没有,男人岂能不爱马?他也是时常读一读马经,每每入宫,见到陛下的御马总忍不住要近前看看。
  一场音乐盛会,时间并不很长,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
  四人演奏完,顾湘按照系统的指示,拿笔在四人腰带上系的挂饰上签了个湘字,又低声沟通了‘假面的舞会’开办的诸般事宜,四人便合身行礼,或骑马,或上车,上轿,上船,齐齐退去。
  刘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再看顾湘,那些所谓的怀疑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
  刘子明疑心却越发深重,盯着慈幼院的大门,眼底深处简直泛起一丝恐惧。他正迟疑着不知该不该立时上去问话,抬头就见慈幼院的门缝里挤出个小女孩儿,跌跌撞撞地撞到顾湘的腿上。
  小女娃伸手从桌上捞起颗大芒果,抱着拿小乳牙使劲咬,使劲啃,奈何啃不动,急得哇哇大哭,哭一阵又去啃,啃不动还是哭。
  顾湘不由好笑:“你这小乳牙都没长齐,怎能咬得动?”只好拿筷子沾了些汤汁喂她,才把被啃了一堆口水的芒果换下。
  “肉肉,肉肉,吃肉肉。”
  顾湘赶紧抱起小娃娃,招呼慈幼院的人把桌椅和果子都搬回去分掉,就匆匆忙忙又去厨房忙着做饭:“给你一块酥肉,不许告诉阿岑。”
  阿岑一直在慈幼院做活,这慈幼院一开始是安城几个富户筹办的,后来天灾人祸连绵,那几个富户家里经济紧张,给慈幼院的钱是一年比一年少,这些时日到是阿岑这个打工的,日日贴补孩子的伙食。
  日子虽难过,但孩子们都懂事,大孩子已经能出去找点差事赚些柴米,阿岑还有一手好绣活,纵然紧紧巴巴,慈幼院依旧支撑了下来。
  不过若是顾湘这回没来,恐怕那些富户都要撒手,阿岑也要想法子给这些孩子另外安排个出路。
  刘子明远远见顾湘一手抱着孩子,由着小娃娃满手脏污都抹在她身上,脚步一顿,不禁犹豫。
  这一犹豫,刚才那股子冲动渐渐消散。
  他一壮年男子,对方是未婚女子,贸然登门似有些失礼,再者,上门做客,实在没有空手的道理。
  回到家,刘子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把刘景叫到眼前,事无巨细地询问顾湘的事。
  问得刘景十二万分不耐烦:“咋地,哥你还怕顾娘子是想骗我?”
  刘子明冷笑:“要仅仅是想骗你,到是好了。”
  若只是想骗自家这蠢弟弟,别管是为财为色,刘子明都愿意双手奉上,只他一回想起海中那庞然大物,就心惊肉跳。
  “江湖上何时有了这般势力,我朝哪里又能有这般势力?”
  此时刘子明早把视察河堤的差事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琢磨码头停泊的那三艘船。
  可怕的还不单单是这几艘船,而是一模一样的形制做工,以及船上训练有素的那些高手。
  第二日天一亮,李子明就备下谢礼,借口自家蠢弟给人家添麻烦,登门道歉去。
  第七十一章 登门
  刘家这两兄弟备上重礼出发时,顾湘正坐在院子里做酥鱼。
  做酥鱼最关键其实在初次的炸这一步,油温火候都极重要,热度过高或者不够,酥鱼的那个‘酥’字便要差些劲道。
  当朝太祖最爱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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