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秋丽收了桌上的盘子,小心翼翼地瞟了李生所在的位置一眼,低声道,“要不要报官?”
她觉得那位公子有点可怕,像是想杀人的样子。
顾湘:“……不用。”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李生是皇城司的都知,身为皇城司的人,即便犯了事,也是自家的人自家处置,不经官府。
顾湘到是不意外,哪一朝,哪一代,大体都有这等事。据闻这皇城司是陛下的耳目,独立于台察之外,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似乎多不足为外人道。若是随意经三司衙门盘问,指不定盘问出些不能对人言之事。
砰!
忽然传来杯盘落地的声响,秋丽,樱桃几个悚然而惊,顾湘瞬间转头看过去。
那边不知李生说了句什么,惹怒了张平甫,这位向来温文尔雅的公子愣是怒到砸了碗碟。
眼看张平甫猛地站起身,他一踢椅子,椅子落地,桌上的钵钵肉一晃,擦着桌边向下歪了歪。
顾湘本能地两步过去,伸手一托,恰好勾出罐子。
她这一上前,总算打破了凝滞沉重到让旁观者都心生恐惧的气氛。
张平甫已深吸了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一串银钱递给目瞪口呆的秋丽。
“抱歉,不小心砸坏了东西。”
秋丽接过钱赶紧点头,心里却是微微颤颤的,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声音它竟吓得不肯出来。
张平甫又道了声抱歉,转身便走,只走了两步骤然回头,盯着李生,神色冷厉至极:“你为什么活着?”
李生:“……”
张平甫一字一顿,话语清晰至极:“即便如你所言,安国公有自己的消息网,那日他得到消息,独自外出,自此一去不归,你并不知情……但所谓主辱臣死,你身为安国公最亲信的侍卫,想必也曾自认为是他的臂膀,腹心之人,那如今安国公生死不明,你为何还活着?”
李生沉默下来。
顾湘感觉这位张舍人说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毕竟她生活的时代,可没有上司死了自己也跟着死的道理,但放在眼下这时节,她竟似乎不大好提出反对的意见来。
张平甫转头看向顾湘,他的目光很克制,并不冒犯,顾湘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只忍不住开了下洞察之眼。
顾湘:“……”
只看了一眼,顾湘就觉得双眸刺痛了下,不由自主地落了两滴泪。
洞察之眼下,张平甫身上的信息只有两个字——愤怒!
顾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愤怒,她在顾庄办食堂办了许久,又开了‘顾记’,为无数食客做过菜,也用洞察之眼审视过天南海北的人。
一开始顾湘使用这个技能,还会因为一瞬间捕捉到的信息太多,可有效信息又太少而头痛,后来渐渐娴熟了,几乎只一眼过去,都不必思考,心中就瞬间浮现出这个客人适合的食材,菜式,口味等等。
顾湘现在很擅长为食客量身定制菜肴,她专门为某一个食客做的菜,别人吃或许只是好吃而已,但对这个食客来说,却胜过珍馐美食无数。
但凡在‘顾记’吃上一顿,由顾湘特别烹饪的饭菜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会再来吃第二顿。
秋丽就统计过,她一个月内,最多接待了九次同一个客人,还是从外地来的,这位客人是百里之外,龙潭村的人,陪着妻子来顾庄探亲,意外吃到了‘顾记’的菜,而且当时顾湘和他打了个照面,被这人勾起兴趣,心念一动,就专门为他打造了特殊的菜单。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自从吃了一次‘顾记’,他就始终念念不忘,每天吃饭都要想一下,结果忍不住,没过两天就又带着媳妇来探了一次亲。
这一回吃完了,客人跟自己发誓,一定忍住,一定到下半年再来,结果又过了两日,他又没忍住,就领着媳妇再次来顾庄探亲了。
那一个月,他和妻子来探了九次亲。
在此之前,他们夫妻两个十年来只回过顾庄五次而已,而且都是婚丧嫁娶之事,依照规矩礼仪,实在是该来。
这两夫妻算是地主之家,除了因为这些事来过顾庄,他们一年到头也就是在自己那几十亩地上打转,从没动过去外地的心思,且如这时节大部分的小地主一样,十分节省,从不在多余的事情上多花半文钱。
可尝过顾湘专门为其做的菜,那银子就仿佛不像银子了。
顾湘抬起手轻轻揉了揉眼睛,顺带着按了下眉心。她自以为已经熟练得不行的洞察技能,今天就给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看着这个张平甫,顾湘心底深处的戾气仿佛也被一瞬间激发出来,她现在很想顺手拎起大石锤,把眼前的灶台砸得粉碎。
深吸了口气,顾湘勉强把眼睛移开,就听张平甫平平静静地对她道:“顾小娘子,李侍卫在京城小有声名,京城的小娘子们爱慕他的人不少,但李侍卫却只对一类女人情有独钟。”
顾湘:“……”
“他喜欢那样的女人。”
顾湘没动,秋丽和樱桃齐刷刷顺着张平甫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个小姐正提着灯坐在马车上同食客说话,灯光下,这小姐肌肤盈润雪白,身形丰腴,眼角眉梢间都带出一丝妩媚。
李生:“……”
张平甫笑了笑,在他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的愤怒,只有平和:“小娘子这样的人才,别走错了路才好。”
第三百二十七章 小气
张平甫说完这些话,便没事人一般冲顾湘躬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在下交浅言深,失礼了,告辞。”
他最后看了李生一眼,转身离开。
李生:“……呼。”
顾湘的目光却是落在张平甫的背影上,不看他的眼睛,只从背影上观察,洞察之眼下总算看出了些有用的东西。
“两个月内体重下降了三十七斤?”
“脾胃湿气够重的。”
“贫血?”
“味觉紊乱?”
李生轻轻拍了下顾湘的胳膊,大约以为她在担忧,不由轻声安抚道:“别怕,张平甫不是恶人。”
说着,他便顿了顿,想了想还是细心地压低声音,迅速对顾湘交代了两句:“我要查的东西还没查齐全,国公爷不好露面,张平甫非常敏锐,他被派出京城查问国公爷失踪一事,怀疑到我头上,还查到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认为三娘同我关系密切,便也有些怀疑起三娘。”
“不过,他性子耿直,绝不会因为一点怀疑就伤害无辜,尤其是像三娘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他一定会很慎重。”
顾湘摇摇头:“我不怕。”
张平甫是位君子。
别说他是位正经的君子,不是个伪君子,哪怕是伪君子,在世人面前都不会随意欺负妇孺之辈,反正带了君子这两个字,在她看来,就要比小人好对付得多。
小人若是对她心生怀疑,看她不顺眼,那别管有证据还是没证据,都会对她不利,且很可能手段肮脏,让人不胜其烦。
君子就不一样了。
顾湘笑道:“我行得端,走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李生怔了下:“哎!”
他不禁叹了口气,同顾湘比,李生现在就行得不那么端,走得不那么正了。
他实在是算不上有多清白。
毕竟昨天还私底下‘栽赃嫁祸’了个同僚,带着人把那位同僚抓到皇城司的大牢里去,亲自把各种手段都上了个遍。
虽然没让人看,却让人听见了各种凄厉的惨叫声,皇城司纪律森严,这些风声不会外传,问题是张平甫不是什么外人,这事也瞒不住他。
“六哥和张舍人有些交情啊。”
李生轻轻按了按眉心。
被他‘栽赃陷害’的那位,是他们皇城司的察子,以前在京城察事时,曾在张家待了三个多月,也是机缘巧合,六哥的才能让张平甫看在眼里,提拔了起来,张平甫好像还动了心要放他出去到官府里谋个差事。
唔,当然,最后的结果不太好。
六哥的身份一暴露,把张平甫气得差点冲到他们皇城司来和自家公子爷打上一架。
可即便如此,张平甫对六哥的印象还是很好,认为其忠诚可靠,这点李生也是相信的。
要不是真正很可靠,值得信任的自己人,他也不能这时候把人抓出来当这个倒霉的靶子。
李生又叹了口气。
当年他家公子爷被张平甫针对时,自己可是天天鼓掌叫好,见天地故意吹捧张平甫那敏锐的直觉和聪明才智。
看公子爷倒霉多有趣?能多看上一回,他心里那个高兴劲儿,简直足够让他延寿个一年半载了。
可现在姓张的把他的坚韧不拔,敏锐智慧都使到了自己身上,却是让人心烦意乱,讨厌的很。
“陛下都给他交代了那么多公事,他怎么还有余力来找我的麻烦?”
李生犹豫地坐下来,从地上把筷子捡起来,又一点点把地上碎了的碗碟都给收拾干净。
“他打碎的,他竟然不管?还自诩君子呢,就不想想人家小娘子们身娇柔嫩,凭什么来做这等粗活?”
顾湘莞尔,给他换了一坛钵钵肉,又给他重新拿了热的火烧,再送一份油淋青菜。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拾起,换了一双新的,并拿热水烫过,重新给李生摆放整齐。
“吃点青菜下下火,我看李公子都要上火了。”
顾湘这油淋青菜做得极清淡,只拿些颇棱焯水,拿盐,糖,蒜末并一点点虾油调拌,再熬了花椒油,轻轻一层一层地浇透了,把油控出来,最后加上一点点麻酱料。
成品清脆可口,味道不重,待吃过钵钵肉后再吃上一口青菜,端是恰到好处,味道十分相合。
李生吃着吃着,便心平气和起来,扬眉一笑道:“我的运气一向不坏,说不定过几日姓张这厮就受个伤,倒个霉,生个病什么的,再没闲工夫来寻我的麻烦。”
顾湘莞尔。
那边秋丽和樱桃两个不小心听见了一字半句的,连连后退了几步,对视一眼,陡然心生警惕。
顾湘十六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她自己不在意,秋丽和樱桃这些身边人却是不由自主地盘算起自家小娘子的婚事。
眼下就是这样的世道,秋丽自己经常和姐妹们说,她不成亲,反正已立了女户,年纪再大些便自梳,她就指着三娘过日子,但她显然没想过她家小娘子也不嫁人。
在顾湘身边所有的男人里,秋丽本觉得李长随是最好的一个,年纪轻轻,相貌英俊,家资丰厚,人品贵重,尤其是待小娘子尊重体贴得很。
其实李生在顾湘面前,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恭敬,态度很自在,可秋丽认真观察过,李生和自家小娘子相处时,从没有当下那些大男人面对女人时的毛病,没有那种万事由自己做主,女子只要听话就行的架势。
好些男人表现得再风度翩翩,那种对女子的轻视,依然能从很多不经意的表情中流露出来,李生却是没有的。
他的态度摆得很低,仿佛并不把自家三娘当成一个女人,她也说不上来,好像,李生看小娘子,和自己看小娘子的眼神有点像?
反正当时秋丽就想,真要嫁人,小娘子嫁一个会敬着自己的人,似乎挺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秋丽摇了摇头,瞬间回过神,警惕地盯过去。
现在看来,李长随阴险毒辣的很,人家不过说他几句,他就要诅咒受伤生病,未免太小气了一点。
“还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