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麾下说的是平康坊那些单租宅院私伎,她们通常只接熟客的生意。
她们的宅子混在普通坊民的宅院间,大半夜的,没有官府文牒,金吾卫也不好逐家去搜。”楼梯口的杜泠正巧听到他们的对话,便给顾念解释了句。
顾念皱了皱鼻子,迷茫又彷徨,平康坊还有普通坊民吗?
他们正说着话,柔娘走上前来,询问是否可以给楚娘收敛下尸身,换身衣服。
年深点头允了。
本着再最后看一遍现场的心思,几人跟在柔娘身后,再次走进了楚娘的房间。
屋梁、床铺、窗户、衣箱、地毯、尸体……,顾念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已经看过许多遍的地方,寻找着疏漏之处。
看到年深身后不远处打翻的那碗燕窝和散落在地上的首饰,他的眼神陡然一变。
那是把海棠花纹的银梳背,梳齿上溅到了一团燕窝,那片梳齿居然变黑了!
年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那个变黑的银梳背。燕窝里有毒?
“能找只老鼠么?”
“老鼠?”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让年深英俊的眉目满是疑惑。
“嗯,越快越好。”
不待年深吩咐,杜泠便自觉领命。按照柔娘的指点,他去后院的柴房转了圈,不一会儿就拎回两只活蹦乱跳的灰老鼠。
顾念把那两只老鼠和残留在地上的燕窝用半截熏炉扣在地上,透过空隙可以看到,老鼠很快就低头吃了起来。
“你想用老鼠试毒?”年深这才明白他的意图。
单手按住熏炉盖的顾念点了点头,“银遇毒变黑这种概念并不完全对,能让银变黑的其实是毒物里的硫或硫化物杂质,两者生成黑色的硫化银。本质上来说,含有硫或硫化物的东西都有可能使银变黑,比如鸡蛋黄。所以这碗燕窝到底有没有毒,还需要再次确认。”
流和流化物?流化银?什么玩意儿,杜泠听得一知半解。
捏着那把银梳背的年深也看着口若悬河的某人皱了皱眉,这些稀奇古怪的用词又是从西域胡人那边学来的?
“等等,你们说什么,燕窝里有毒?”刚凑过来的柔娘听清楚最后一句话,脸色剧变。
第24章
“现在还不确定,所以才需要用这两只老鼠试试。”顾念指着压在自己手底下的半截铜熏炉解释。
年深将手里那把带着黑斑的银梳背递给柔娘,柔娘看了两眼,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回身吩咐一个小侍女,“快,快叫十一郎过来。”
年深眸色微动,迅速反应过来,“阁里还有别人吃了燕窝?”
“奴家没记错的话,今日吃燕窝的共有四人,除了楚娘,还有奴家和另外两位贵客。”柔娘深吸了口气,脸色煞白,捏着扇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如果那两位中有人中了毒,她这桃花阁恐怕就保不住了。
听她说完,顾念不禁也跟着有些着急,“你们是什么时候吃的?”
“奴家是戌初左右,另外两位客人大约是在戌正和亥初。”
“你们吃的那几份应该没毒。”听到时间,顾念松了口气,抬起那半截熏炉。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那两只肥老鼠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数窍流血。
如果柔娘吃的那份跟楚娘这份一样,那她早就毒发身亡了。
“当然,稳妥起见,还是再检查下的好。”
柔娘依旧有些心神不宁,幸亏十一郎来得很快,帮她诊脉的同时也确认了顾念的说法,如果是同样的毒物,她和那两位贵客现在早就出事了。得到他的答案,柔娘才真正放下心来。
年深眸色冷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地上的死老鼠,杜泠单手扶着佩刀刀柄,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有意思,四份里面偏偏是这份,是无差别下毒,还是今晚还有第二个人想对楚娘动手?”
“不如把霜儿找来,然后我们直接去后厨看看。”顾念建议。
十一郎去给那两位客人检查的时候,柔娘亲自带着顾念、年深和杜泠去了趟后院。
厨房里蒸气缭绕,两个看火烧水的仆妇正坐在灶边说闲话,突然看到柔娘板着脸进来,吓得立刻站了起来。
据那两个仆妇说,燕窝都是下午一起泡发的,但炖的时候是根据各自的时间分开的,柔娘那份最早,楚娘那份最晚。
就像霜儿之前说的那样,今天厨房里的几眼灶火都忙,燕窝都是小侍女们在厨房门口用小风炉炖的。
角落里歪着两个小陶锅,霜儿给楚娘炖燕窝用的那个和之前给客人用的那个都还没有刷。
顾念用从十一郎那里借来的银针在两个锅内残存的汁浆里试了试,一个锅没有反应,另一个针尖果然黑了。
楚娘的燕窝固定会加红枣和胡麻,所以柔娘一眼就认出有毒的是给楚娘炖东西的陶锅。
霜儿这个时候也在秋月的陪伴下赶到了后厨,情绪看起来比先前稳定不少。
“炖燕窝的时候,你离开过吗?”门口窜进来的冷风吹得顾念抱起了双臂,刚才下来得急,又忘了披上兔裘。
“没有。”霜儿怯怯地摇了摇头,回话仍旧有些慢半拍。
“再仔细想想,真的一步也没离开过?”顾念摇摇头,拒绝了柔娘让秋月去帮忙取兔裘的打算。
“怕风吹灭炉火,奴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霜儿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要再问一遍炖燕窝的事情,但不敢怠慢,答得小心翼翼。
年深长眉微压,“当时在哪里炖的燕窝,指给我们看看。”
霜儿拎着裙摆走出厨房,带众人走到廊柱转角附近,“就是在这里。厨房门口人来人往的,奴家怕风炉被人不小心踢翻,就挪到了这里。”
地上的灰印被风吹散了一半,但依稀还能看出风炉底座圆形的轮廓。
年深打量半圈,指着对面那两个模样差不多的角门,“那两个门分别通向什么地方?”
“回禀少卿,西边那个通向后园的水榭,东边那个通向更衣室。”柔娘应道。
更衣室为什么在这种地方?顾念疑惑地看了那个装饰着漂亮瓦当的角门一眼。
“提起更衣室,奴家倒是想起来了,今日有个醉酒的郎君曾经过来问更衣室的路,奴家便给他指了方向,他还差点撞翻了奴家的锅呢。”
在场众人脸色微暗,那人恐怕就是这个时候下毒的。
杜泠闻言,立刻大步走向东边的那个角门查看,顾念也小跑两步跟了上去。
推开角门,顾念就看见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厕所。
太坑爹了,这个时代的更衣室居然是厕所!顾念满头黑线。
两人看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得退回去询问霜儿遇见那个醉酒客人的具体时间。
“当时奴家刚刚把燕窝放到里面,还没盖上盖子,应该还没到亥初。对了,那个客人似乎认识婉儿,他错把奴家当成婉儿打招呼。后来他从更衣室出来,酒似乎醒了些,还特意过来赔罪,跟奴家聊了几句。”
原来如此,顾念默默叹了口气,凶手就是这么套出婉儿的去向的。
杜泠急切地踏前半步,“你告诉他婉儿去了通义坊孙家?”
霜儿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愣怔过后才呆呆地点了点头,“嗯,他似乎跟婉儿很熟的样子,奴家就顺口说了。”
“那个客人长什么样子?”
没等霜儿答话,顾念便指着自己左边唇角道,“是不是肤色偏黑,这里还有颗绿豆大小的痣。”
在场的其它人俱是一惊,左唇叫上方有痣,难道是余二郎?
霜儿惊讶地看向顾念,“司直也见过他?”
顾念摇了摇头,眉睫微垂,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见到。
见年深他们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柔娘挥挥手,示意秋月把霜儿带回去。
杜泠特意又去更衣室查看了一圈,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回到年深的房间,几人又重新捋了遍线索。
现在基本已经确定,的确有两拨人。
【四郎】派人杀了楚娘,【余二郎】先到桃花阁给楚娘下了毒,然后又追去孙家杀了婉儿。
根据柔娘给出的名单,楚娘身边往来的达官贵客着实不少,崔常侍,新任的徐宰相,舞阳侯等等,单论财富和地位,那串名字里,随便哪一个似乎都是可以掏出五千缗不费力的主儿,到底谁才是四郎,还需要后续再进一步排查。
相对来说,余二郎似乎隐藏得更深,虽然他曾经来过桃花阁数次,却几乎完全没有透露过自己的私人信息,除了大概的外貌特征,只有个指向模糊的名字。
杜泠跟着柔娘把曾经见过余二郎的姑娘们都问了个遍,却毫无收获。
“这个余二郎还真是狡猾。”无功而返的杜泠郁闷地往桌案边一坐,盯着桌案上那个梳齿上带着黑斑的银梳背,“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下了毒就走了,万一这盅燕窝洒了或者被别人吃了呢?”
埋头抄写客户名单的顾念抬起头,“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说明他不在乎……”
说到半途,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年深接上了下半句,“对他来说,能顺手制造些混乱是最好的,不成也没什么关系。”
杜泠瞬间了然,余二郎真正的目标是婉儿!
婉儿一个身不由己的小侍女,位卑言轻,为什么会成为对方的主要目标?唯一的解释就是天香楼那件案子。
“这么说,他真的是冲着麾下来的?”杜泠脸色顿冷,用拳头砸了下桌案,麻利地起身,“我现在就去找卫官去问问余沉的模样,确认下他是不是余二郎,顺便把他那份文牒的记录要过来,不信抓不到他。”
“要不要先歇会儿?”你都不会累的么?顾念对杜泠充沛的精力表示震惊。整个晚上跑前跑后的,他们三个里面,今晚活动量最大的就是他了。
“这算什么,咱们在先锋营的时候,追着人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都是常事。”杜泠拍了拍顾念的巾頂,大步走了出去。
看着被拍得歪掉的笔锋,顾念哀怨地抿了抿嘴唇,只得划掉重写。
他消极的态度引起了年深的注意,“你觉得那张文牒没用?”
“杀楚娘的凶手为了避开金吾卫的查验,甚至没有骑马,这个余二郎为什么敢大剌剌的在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用文牒出门?”
四郎和余二郎,就像是道未知条件的连线题,他们两个之中,应该有一个背后站着的就是陆溪。
从杀死两位证人对隐瞒天香楼一案的收益来看,顾念已经几乎可以确定,余二郎就是陆溪那条线的人。
“想藏起来的才是真的,不用藏的,多半是假的。”年深屈指轻叩桌案,半截金丝指套在烛火下光影流离,“你怀疑他的文牒是假的?”
“嗯。”顾念鼓起双颊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不单文牒,我甚至怀疑他的脸都是假的。”
年深皱了皱眉,动作微顿,“什么意思?”
顾念竖起两根白皙的手指,“天香楼的案子里,凶手可以在众人面前冒充你,说明他要么跟你长得很像,要么就是用易容化妆之类的手法‘变’成了你。”
“既然你没有什么长得很像的兄弟姐妹,暂时排除第一条的话,”他屈起中指,晃了晃最后剩下的食指,“那么,就只剩下有人易容化妆成了你。
既然可以把凶手装扮成你,自然也就可以把某个人装扮成‘余二郎’,然后别有居心地接近赵杰。甚至于还有可能,那个凶手与余二郎就是一个人。
你看,假设他早就选定了赵杰这颗棋子,先用余二郎的身份出现在赵杰身边,获得他的信任,再抓住对方性格弱点煽风点火,逐渐把他对你的厌恶值拉到最高,等到你们在小世子的宴会上见面时,你猜会发生什么?”
年深:…………
“剩下的,就是在天香楼再当着大家的面顺水推舟的演一场戏,杀掉棋子。”
顾念横过拇指,做了个抹喉的动作,年深眸色陡然转利,“如此处心积虑,恐怕不单单是冲着我,更是我背后的镇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