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崔凝盯着她半长不短的头发,“看来你已经有了选择,既然如此何必苦守着过往,说开了,心放开了,才算堪破。你如今对府里发生的一切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断了一把头发又有何用?你不会真以为剃去三千烦恼丝就从此再无烦恼吧?”
俞瑢目光透出几分探究,岔开话题,“你与我见过的所有贵女都不一样。”
崔凝心觉得大概是自己从小生在道观,短短时日还养不出矜贵的气质吧。
“有时候觉得你有些幼稚,穿着这一身官服未免可笑,有时候又觉得很合衬……”
崔凝听她话说了一半便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了,也只笑而不语,其实这番评价已经比她自己想象的好很多。
沉默须臾,俞瑢开口道,“岫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崔大人吧。”
语罢便丢下崔凝,兀自转身回屋。
俞瑢不愿意说出真相,是想给自己存着那份可怜又可笑的体面,如今亲口指认强暴自己的凶手,除了狼狈,她不能感觉到一丝大仇得报的欢喜。
她一直以为自己看破红尘,孰料想,今日被崔凝一语道破。如若当真放下,又何必固执的一次次在心里描画着着当真相到来那一刻母亲的表情……
在她的想象中,母亲的表情应该是震惊而绝望,但更多的还是愧疚,她每每想到这里,心中都会有一种被撕扯的快感,一边顶着鲜血淋淋的剧痛,一边享受和满足。
她其实是想要母亲幡然醒悟吧,希望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女人能够暂且放下那些情爱,看她一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夜色之中,她孑然一身,满目的妖娆的桃花染不尽悲凉,“放下”二字说的洒脱,可谈何容易。
“娘子过的很苦,日后常伴青灯古佛,也……算熬出头了吧。”
岫云嗓音干涩,教人听着越发难受。
直到看不见俞瑢的身影,崔凝才回过神,要了纸笔细细记下岫云的口供。岫云作为俞瑢忠心耿耿的贴身婢女,字字句句都是为主子鸣不平,还说了许许多多无关案情的事情,崔凝没有打断,认真听着但只挑拣其中有用的部分记录。
第192章 揭榜 (1)
从岫云详细的口供中,崔凝几乎像是目睹了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慢慢被摧毁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本应该保护她的母亲却是个不知情者,甚至被人利用成为伤害她的凶手。
同情归同情,可越是了解俞瑢的成长,崔凝就越觉得她与俞织如的死脱不开干系,奇怪的是,岫云的供词中没有一点关于这个案子的内容。
“俞二娘子死亡的时候,你们家娘子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崔凝例行公事问了问。
岫云面色倏然一冷,却不敢在崔凝面前发脾气,只得忍下满腔怒火,垂眼道,“娘子在睡觉,奴婢睡在隔间候遣。”
“可还有其他人?”
岫云终于忍不住道,“大人!奴婢句句属实,大人不信尽可查,不说娘子,便是奴婢碰一下那俞织如都得恶心的把手给剁了!”
“大人。”一名衙役赶过来,拱手道,“魏大人请您回去。”
崔凝闻言把手上的口供都看一遍,递给岫云,“你识字吧,看完之后若无异议便签字画押。”
岫云接过来仔细看过一遍,把指头咬开个口子,鲜血迅速渗出来,她重重在上面按了个指印,明显带着怒气。
崔凝看了她一眼,收起口供随着衙役离开。
崔凝在心中大概梳理了一下整个案情脉络:俞织馨恋上殷家郎君,结果发现殷郎君爱慕的竟是姐姐。而姐姐恰又把她视为定情之物的流云钗抢走,这件事情激发她一直以来小心隐藏的阴暗面,让她铤而走险害了姐姐。不过,俞织馨没有下死手,而是在凌虐昏迷的俞织如之后仓皇逃离案发地,随后俞大郎进入密室,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俞织如,为保密室不被泄露,他再次逼问俞织如还有谁知道密室地点,后又杀了俞织如移尸别处。
崔凝蹙眉。倘若俞大郎不想暴露密室就不会高调抛尸。而是应该秘密处理掉,然后告诉俞尚书。事关俞府生死存亡,相信俞尚书定然会帮忙遮掩。
奇怪的是,俞大郎完全向着相反的方向行事。
魏潜这边的审问显然已经告一段落。崔凝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他站在廊上盯着将开未开的花苞不知想些什么。浑身散发着冷肃的气息,令近身者皆不自觉的屏息。
“五哥。”崔凝轻声唤道。
魏潜垂了眼眸,看着阶下立着的女孩。一身绿色官服清灵灵的像是一颗尚未长成的小青菜。那抹绿映在他眸中,如同春风拂过一般,冰寒消融,目光顿时变得和煦起来,“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崔凝长舒一口气,“刚刚五哥的表情可吓人了。”
魏潜眼角蕴了笑意,“吓到你了?”
“我可没那么胆小。”崔凝笑嘻嘻的扯了他的宽袖,旋即又想到案情沉重,似乎不应该这样没心没肺的笑,忙又敛了表情。
魏潜看透她的心思,“不必想太多,世间残酷太多,你的心不过拳头大,哪里装的完?”
崔凝迟疑道,“旁人正遭难,我反而嬉笑起来,总归不太好。”
“倘若我每天都在断凶案,岂不是这辈子都不能笑?”魏潜揉揉她的后脑勺,笑斥,“傻不傻。”
这世上没有谁必须要背负他人的喜怒哀乐,更逞论他们只是不相干的人,感情上能给予不过是几分同情,面上稍微照顾一下死者亲属的情绪罢了。于魏潜而言,努力找出真凶才是给死者、生者最大的安慰。
华灯初上,街道上多是杏树、桃树,如今杏花已经落了粉白一片,桃花却正是怒放时。
魏潜见行人寥寥,便索性令小厮牵马赶车,两人步行赏景。
桃花满眼,崔凝却装了满脑子的案情。
花开不见叶,入目之处皆是粉白妖娆,魏潜落后一步,看着前头矮矮的小姑娘一身油绿绿走在其间,嫩呼呼的如同枝头刚刚冒出的新芽儿,可爱极了。
他看得入神,却听她脆生生的道,“五哥,我总觉得蹊跷。”
“嗯?”魏潜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俞大郎为什么要高调抛尸呢?”崔凝百思不得其解。
魏潜本不欲谈案子,但转眼见她仰着脑袋,一脸认真的等着答案,只得一笑,“他的行为已不能用常理去推断。”
“他疯啦!”也只有疯子才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而崔凝觉得这俞家仿佛盛产疯子。
不过魏潜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迷恋血缘关系,更痴迷在血缘之上建立起更亲密的关系,除此之外,言行均如常人。”
人类千百年来繁衍生息,人心越来越复杂,人们便开始越发信赖血缘关系。“亲上加亲”屡见不鲜,世家大族尤甚。认真算起来,经过许多代通婚之后,如今氏族谱上数得着的家族多多少少都有些血缘关系。
这个习俗在太宗时期被遏制,然而许多年过去,如今又开始复苏。
“既然如此,他应是不会把尸体抛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了?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参与?”崔凝一面隐隐觉得这第三个人和俞瑢有关,一面又暗自期盼与她无关,心中纠结难言,竟是一时不愿问出口。
魏潜见她欲言又止,便道,“移尸再次施虐的人是二房一位娘子,我令人搜了二房院子,已有证据。”
崔凝微微松了口气,又颓然道,“五哥什么都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是希望你自己去想。”魏潜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此案的参与者远不止这三人,殷郎君、俞瑢都不干净,但是若判刑,这两人却无甚罪过。”
纵然俞家姐妹本就不合,但仍不可否认,殷郎君因一己私欲将俞织馨玩弄于股掌之中乃是激发此案的重大因素。可真个的论律法,他却没有什么罪。
“俞大娘子……”
“俞织馨天生残疾使得她极度自卑,日久成心病,然而她本性中还是怯懦占绝大部分,倘若不是有人日积月累的加强她深藏于怯懦之下的暴戾,她断不至于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再者,如不是有人刻意捅出二房的事激化矛盾,事情也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迫使********自断臂膀。可以说,整个案子的发展,是由某个人一手推动,可这个人极为聪明,始终没有沾手参与谋杀。”
崔凝想到俞瑢枯井无波的目光,忍不住辩解了一句,“我听说俞二娘子常常欺负她,难道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因这些小事累积而慢慢离心?”
“俞二娘子被宠爱太过,难免娇蛮,但她并不是个蠢人。”
崔凝去见俞瑢那段时间,魏潜指挥旁人去查证据,自己却亲自审问了俞夫人和俞织馨。俞夫人既然猜测凶手是自己女儿,才会一口咬定人是自己所杀,魏潜就以此为突破口,引出种种证据证明凶手并非俞瑢。没有了坚持,俞夫人不过是个失魂落魄的脆弱女人,魏潜想套出她的话很容易。
审俞织馨费了不少口舌,不过也不算太难。她一直痛恨自己亲姐姐,恨姐姐那么优秀,过得那么好,却屡屡欺负她一个没有半点希望的瘸子。那么魏潜就推翻这一切,告诉她,她的姐姐与嫡母嫡姐斗了这么些年、争了这么些年,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
“三娘子想是听说了,俞大郎玷污二房几位娘子。那三娘子知不知道,你的嫡兄最想得到的其实是你?”
对于一个迷恋血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如此亲近的血缘更令他着迷?
俞织馨震惊不已,她略知晓俞大郎的事,但她不能相信魏潜的话。
“不信?”魏潜不急不躁的解释,“俞二娘子比你更貌美,所以你以为他定会更喜欢俞二娘子?也许你想的对,然则,他沾染俞二娘子的风险太大了,而你……就算他玷污你的事情被俞尚书知晓,甚至被族里知晓,你认为他们会为了你处罚他吗?”
族里不会为了一个残疾的庶出女孩去毁了一个前途大好的嫡子。
“俞大郎对你下手的时候,令姐完全可以不闻不问的,她却为了你冒险,设圈套让俞瑢替了你。”
俞织馨倏然瞪大眼睛,这件事情,她全不知情!
纵然俞织如这么做未必全是为了救妹妹,但魏潜口灿莲花,硬是将她的心思讲的感天动地,最后适时的抛出一个匣子。那匣子里装的都是昔日俞织如从妹妹手里夺来的东西,一样不差,更加俞织如身边的侍女说:这是娘子为三娘子攒下的。
俞织馨全面崩溃,爬起来便要碰柱,要以命偿命。
这个时候告诉俞织馨,她虽然施虐了,但真正杀死俞织如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她又岂会不配合?
俞织馨一开始蓄意谋杀,然而之后出现的意外太多,使得整个案子漏洞百出,尽管因牵扯的事情多而显得有些复杂,但顺藤摸瓜并不算难。
魏潜是有了大致推断之后才同意崔凝负责,也是考验她的意思。
崔凝的表现有好有坏,以她这个年纪来说,不算平庸了。
“今天揭榜,你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想着关心关心阿况?”魏潜看她仍陷在其中,便转移了话题。
“啊?!”崔凝猛然回过神,忙捉住魏潜的袖子急急问道,“五哥,你可知道小弟名次如何?”
崔凝对崔况信心十足,这么个天才绝对轻轻松松上榜,可人家天才对自己要求也高哇,人可不仅仅是为了上榜!故而乍一提起此事,崔凝格外紧张。
第193章 揭榜(2)
魏潜倒没有卖关子,“明经、进士都是甲榜前三。”
“那到底是第几名呢?”
以崔况的性子,哪怕得个第二都觉得憋屈吧!
“明经是魁首,进士第二。”魏潜见她闻言面色不佳,劝慰道,“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是刚刚接触时文、诗赋,他的文章却已盖过千千万万皓首穷经之辈,何必争这一星半点,前日明算放榜,他已是魁首,明日其他科目再放榜,他若都能占鳌头,可期后日殿试状元。”
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崔况小小年纪能在进士科占第二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每榜前十有资格进入殿试,殿试一般都是考时文,和进士科大同小异,往年状元、榜眼、探花均是进士出身,极少有例外。与考进士不同的是,圣上有时还会亲自策问。所以进士榜是必考,倘若不能中魁首的话,从别的地方入手也未必不能越过进士魁首去。”
听得这一席话,崔凝这才吁了口气,“对啊,五哥那年也是一连考数科魁首呢!”
魏潜笑笑,“因我是头一个连考数科且成绩不错的人,旁人才看得稀奇罢了,要说诗赋时文,我写的确是一般,阿况不一样。”
“小弟文章比五哥写的还好不成!”崔凝不懂这个,可在她心里,就连天才崔况也比不上魏潜的。
“他走的是煌煌大道,我是剑走偏锋。”他这样是非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实在不适合掌政。
魏潜见小姑娘一心惦记弟弟。便扶她上了马车。
至家中,崔凝先去给父母请安,见两口子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却独不见崔况。
崔凝请了安便忙忙跑去崔况屋里,甫一进门就看见他着一身朱红宽袖懒懒歪在榻上,正叫侍女捧了镜子在自个儿面前,皱着眉头看的出神。
“这是怎么着?”崔凝稀奇。探头往镜子里瞧了瞧。又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你要看面相找我啊!这事儿你没有我懂。”
崔况抚了抚初见修长的眉,叹了口气。“二姐你说我长的这么好看,会不会被陛下点作探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