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张巍把图摊开于案上,几人围过去,发现上面的确用朱笔添了一颗星,下带了一个“宁”字,星图底下空白附了一行注:嘒彼小星,恒显于北,余天授元年观测至今七载,四季霜雪其变,今予名,宁。
有一颗辰光朦胧的小星,一直显现于北方,我从天授元年观测至今已经七年了,气候转变时这颗星即会变化,今日为它取名“宁”。
全天星图,虽然叫“全天”,但并不是所有星星都绘在上面,漫天星斗多如牛毛,哪里是区区一张图能够载下?
凡记录在全天星图上的星子无不与人间节气变化相关。
张巍激动不已,“这是恒显圈的一颗小星。”
“何为恒显圈?”崔凝有些在意。
张巍解释道,“在恒显圈的星子,一年四季都看得见,已不会落到地平线下。这颗星微小,却悬于夜空,永不坠落。”
崔凝微怔。
“诶呀,崔大人。”张巍欢喜之余,有些不好意思,“浑天令的手稿之中一定有关于此星的记录,不知……”
“嗯?”崔凝回过神来,“行,若是发现有记录,我定命人抄录给您送过来。”
张巍已迫不及待的想看,但考虑到今日失职,生怕惹烦了崔凝,叫人直接一状告到圣上跟前。到时候别说看记录,怕是人都没了。
因此,崔凝不松口,他便也只好暂时按捺住好奇心,“崔大人记得便好,记得便好。”
“那便不多叨扰了。”崔凝拱手。
崔凝带着陈元遗物回到监察司,想再去看看他,却发现崔况动作更快,早已叫人来把遗体带走了。
“带去哪里了?”崔凝面上的肿已尽消,显出疲态。
差役答,“崔小郎说,他有个院子,给了陈大人,算从陈大人自己家里出殡。”
崔凝知道崔况尽干些老成之事,小小年纪就把下半辈子全规划好了,也一直在攒家当,却不想他这么快连院子都有了,“知道了。”
“大人,用饭吧。”崔平香拎着食盒进来,“魏大人交代厨房送晚膳过来。”
“嗯。”崔凝趁着摆饭的功夫,在装着陈元手稿的箱子里翻找。
她之前在观星台已翻过一遍,星图、星占、观星记录呈现的方式不一样,因此很快便找到了那份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记录。
第390章 宁
第一次记录发现那颗星星的时候,陈元的字迹还很稚嫩,内容也很随意,有时候还会随手写下当日的感悟。
那些年陈元最大的乐趣就是仰望星空,他在开始下笔记录之时就已经发现那颗小星有一段时日了,开始接触观星术之后才尝试把它记录下来。
这份记录历时七年,他一直都将这颗星称之为“小星”“微星”,直到半个月前,突然将此星命名为“宁”。
然而在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注,大意是,或许心胸广阔、心怀天下的人会许下“世间宁平”的愿望,而他见识短浅,唯望一生安宁。
世宁……
世,有“世间”的意思,也有“一生”之意。宁,可以是安定太平,也可以是安宁康乐。
崔凝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房梁,缓了缓眼中酸涩。
“大人,可以用膳了。”崔平香早已摆好饭,眼看快要凉了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好。”崔凝抚平纸张,将它放回箱子中。
沉默用完一碗粥,崔凝已经疲惫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她索性放任自己片刻,靠在小榻上放空。
崔凝不知道自己是天生凉薄,还是在经历过人生至痛之后,心就麻木了,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无论欢喜还是悲痛,皆如风一般,微风徐徐或是骤风肆虐,掠过之后都很难留下痕迹。
陈元突然去世,宛如狂风骤雨席卷,她有一瞬间便觉得自己扛不住了,要崩坏了,然而万念俱灰的感觉来的猛烈,去的迅速,到下午的时候理智便已全然回归。
在观星台的时候,听着别人讲他,她心里虽然悲伤,却并不似之前那样难以忍受,还以为情绪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现在,她才懂得,原来最痛最难熬的并不是那一瞬间的痛苦,原来有很多她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过去。
崔平香看她睁着眼睛在小榻上“躺尸”,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心里慌得不行,但是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只好安安静静的缩在门边抠着刀柄上缠的布。
亥时末,魏潜才带着一身风雪回来。
崔凝疲惫至极,却没能睡得着,不过好歹是小憩了一会,精神还算不错。
魏潜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睡觉了,眼下发青,白净的脸上生出青须,看上去分外沧桑。
“五哥休息一会吧。”崔凝道。
魏潜未答,仔细看了看她,见她眉宇间郁色不散,心中亦是难受,“阿凝,不要难过。”
崔凝垂眸,抿唇。
“人生总会失去一些,得到一些。你如今有父母姐弟,还有……我。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也总会有人在你身边。”
“好。”崔凝倾身抱住他。
其实不必他说些什么,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便心安了。
“伤心在所难免,但你不必太担心我,我没事。”崔凝松开他,仔细端详,“倒是你,再不睡觉就要出事了!”
魏潜的关怀大都体现在行动上,不算是个会讲贴心话的人,每当需要用言辞去安慰人的时候,其实内心十分无措。因为他觉得有些情绪根本不是言辞能够抚平。
只是,他与崔平香最大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不会显露出丝毫的不自信。
“我让人送点粥点来,用完就在这里睡一会吧。”崔凝知道他肯定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用过饭。
别看魏潜经常事无巨细的照顾她,实际他自己过的相当粗糙,忙起来一两天不睡觉,饭也经常忘记吃。
“好。”魏潜进来时还好,一坐下却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崔平香难得有眼色一回,在崔凝话说出口的时候就出去吩咐差役去厨房了,人也留在外头没有进来打扰。
崔凝转头对魏潜道,“我有时候嫌她是块木头,没想到木头也有开花的时候,还怪让人惊喜的。”
魏潜向后仰靠在墙上,闻言看着她道,“你也总让我惊喜。”
“我也是木头?”崔凝瞪他。
魏潜无奈一笑,闭上眼睛,“在清河的时候,许多人只看见你规矩不好,冒冒失失,总是闯祸,却没几个人看见,那时候你便已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如今变得更厉害了。”
他微微张开眼,黑眸中映着她的身影,“阿凝,你真的很好。”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别人看的更清楚,但她今日的表现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当年遭逢巨变时,她受年龄所限,学识、眼界、经历都不足以支撑她做出最合适的应对,但在这有限的见识里,她已然能做到平静面对。
这份心性,是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都学不会的。若是假以时日,等她羽翼丰满,必能有一番大成就。
崔凝挠挠头,仔细想想觉得他夸的有几分道理,便不客气的受了,“嗯。”
“去观星台有什么发现?”魏潜目光落在那几个箱子上。
按照规矩,这些东西应该存到仓库,而不是被摆在这里,除非发现了什么异常。
第391章 遗落的势力
“还真有。”崔凝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阿元把这份名单藏在墙缝里,他……不,是陈家,我觉得陈家在模仿司氏造神。”
魏潜坐起来,接过名单。
崔凝道,“这里只有名单,无法起到司氏密卷那样的作用,我怀疑详细记录事件的部分在陈五手里,但是,阿元应该也有。这份名单是他近期所写,多年前的时间、人名都能一一记下,说明他记性远胜于寻常人,不会不记得具体事件……”
正常来说,记忆事件比记时间和人名要容易多了。
至于有些没有地名,应该不是陈元忘记了,而是他根本不知道。
崔凝记得他说过,陈五带他去给人算命的时候通常会隐瞒那些人的身份,那么隐瞒地名也不稀奇。
崔凝把自己关于此事的分析全都说了出来。
魏潜认真听着。
他的精力都放在青玉枝案背后扯出的一团杂乱上,对此倒没有她关注的多,不过他看完名单时,许多原本只是猜测的事情,变得越发明确起来。
“有人在用这种办法搜集各种遗留的势力。”魏潜笃定道。
司氏密卷、鲜卑门阀楼氏、谢飏、詹师道、各种密道密室,还有……平阳大长公主遗留势力……
这些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放到一起,很容易便连成了一道清晰的线。
陈元留下的这份东西,肯定也是背后之人搜集的目标之一。
这些都是从前某一股巨大势力的残留,并不起眼,但若是全部加起来极有可能发展成一股可以倾覆天下的力量。
“遗留的势力?”崔凝想到青玉枝案牵扯出的事情,似乎也有了点眉目。
鲜卑门阀虽已没落,却仍遗留世家作风,喜欢抱团。
时下人特别看重门第,甚至有些已经穷到没米下锅的没落的世家却仍然被人另眼相待,他们比别人高贵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人”本身,而是那个姓氏背后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无数资源,尤其是关系网。
譬如,崔氏如此煊赫,却仍然会对没落的谢氏敞开大门。
幕后之人既然致力于搜集这些被“遗留”的资源,连楼氏都没有放过,又怎么可能错过谢飏?不管是谢飏本人还是谢氏,都比楼氏要有价值多了,他会卷进许多事情里,应是此故。
魏潜脑子里瞬间过了许多事,他抬眼看向崔凝,见她脸上已经消肿,只是眼睑附近还有些不正常的红,抬手轻轻抚了一下。
“五哥?”崔凝见他忽然从分析案情中抽离,神情莫名,不由奇怪道,“你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魏潜现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内心有多么挣扎。他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会再次揭开她的伤疤,尤其是今日她又刚刚经历了……
“是不是……与我师门有关?”崔凝问。
魏潜被她的敏锐惊到,一时忘了回答。
崔凝看见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你说有人在背后搜集遗落势力时,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师父的身份。”
崔凝师父是大长公主手下绿林军成员,传闻当年那支军队解散之后还带走了大量的财宝。
比起楼氏、谢氏这些没落门阀,钱财和军队的诱惑显然更大。
“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既然幕后之人是为了招揽势力,又非是要结仇,为何要……”崔凝哽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魏潜明白她未尽之意,“你看,陈元手里有类似司氏密卷的这样的东西,也还是有人冲他下毒。你冷静下来,也必能想到师门之变的原因。”
诸葛不离去查追查梅花糕里佛波毒的来源,现在尚未有结果,但崔凝拿到名单的时候就几乎确定那毒是针对陈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