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风曲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乌漆木匣,封口还盖着鸾仪卫专用的火漆印章。
  梅酝接过来呈到明湘身侧小几上。
  风曲接着道:“至于曹伯正,证词称他与其妻南琴一同失踪,他的尸体已经发现,南琴则下落不明。”
  曹伯正的尸体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死在增化巷一处被雪压塌的废弃房屋里,京兆府抢救灾民时,从废墟下刨出了曹伯正,如果不是鸾仪卫找人先从京畿一带开始,首先查了京兆府,曹伯正险些和其他几个不幸死在增化巷坍塌民房中的孤寡老人一同拉去埋了。
  经仵作验过,曹伯正致命伤在后脑,为钝器打击伤,至于究竟是何钝器,身上残余线索,由于曹伯正死的太久,已经看不出来了。
  没错,鸾仪卫积年的老仵作推断,曹伯正和曹耀宗死在同一日。
  为什么曹伯正从定原城失踪,反而会死在京城的增化巷中?以钝器打击他致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曹伯正的生平履历中,前十五年乏善可陈,唯独最大的一处疑点:他与曹耀宗闹翻后离开定原城,是在哪里积蓄起一笔钱财。
  以鸾仪卫之能,竟然也查不到曹伯正离开定原城后那三年去向何处。
  有趣的是,曹伯正发家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和他的祖父曹旺极为相似:同样是起初落魄,随后骤然发家,财产来路说不清楚。
  不同的是,曹旺娶妻郑氏,郑家乃当地大族,尽管落魄,族人仍在。而曹伯正的妻子南琴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不但查不到她的来处户籍,就连曹伯正的户籍上也无婚嫁记录——换句话说,他带回定原城,自称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南琴,实际上根本不能算是他的妻子。
  结合查出的种种线索以及账本中的往来记录,鸾仪卫做出了以下推断:
  为了将良马运往南朝,采莲司暗探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布局。因此,他们选中了曹旺,暗中扶持曹旺发家,帮他娶到官运商人郑家女,将官运资格拿到了手中。
  此后,曹旺一直在暗中为南朝运送良马。曹旺死后,其子曹耀宗接替了他,也许是因为曹耀宗厌倦了受制于人的感觉,试图摆脱控制。而采莲司则扶持了曹伯正,意图取代曹耀宗。
  那个不知来处,深居简出的南琴,或许就是采莲司派到曹伯正身边监视他的暗探。
  风曲恭声道:“请皇上与郡主看账本倒数第九页,承运二十四年以前,运送良马的花费不断上涨,而自承运二十四年之后,花费总体未变。”
  但这些年来,随着大晋对民间马市的管辖愈发严苛,良马的价格逐年增加。
  也就是说,曹耀宗私运的马匹数量越来越少。
  他顿了顿,刻意留出了片刻,才接着说:“此外,尽管马匹数量减少,但曹耀宗一直留出了这样一笔买马运马及上下打点的支出,哪怕曹伯正回了定原城,开始和曹耀宗作对,都未停止,包括去年。但今年,账本上却没了这笔记录。”
  “今年?”明湘拢起了细细的眉。
  风曲道:“半年前,曹耀宗的儿子死了,出门行商时路遇劫匪,不幸身亡。”
  或许是南朝要给曹耀宗一个警告,又或者是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了这枚不听话的棋子。总之,曹耀宗彻底斩断了和南朝的合作,半年之后,他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离家,之后尸体出现在了苍茫山道旁的雪地里。
  那为什么曹伯正也死了呢?
  这个答案,现在还无法回答。
  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琴一定在其中扮演着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
  风曲的声音平静清澈,宛如初春夹杂着碎冰的溪水淌过河床。有条不紊讲述着鸾仪卫掌握的线索与推断,末了道:“……臣已经派出人手,全力搜寻南琴下落,并寻找曹伯正与增化巷之间的关系,但京城之中顾忌颇多,恳请皇上明发钧旨,许臣临机专断之权!”
  临机专断,一旦拿到这项权力,在曹案未破之前,鸾仪卫的手可以轻易探进六部一司一院,甚至是内阁之中。而众所周知,任何一项权力一旦扩张,就很难收回去了。
  风曲处事一贯如此,他往往会先提出一个看似不合情理的请求,让对方进行削减,偏偏他又极擅行事,到最后落进他手中的,一定比实际需要的要多。
  然而这一次,上座的皇帝沉吟许久,却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朕隔三差五看见参奏鸾仪卫行事无忌的折子,若是再许临机专断,只怕明日满朝朝臣便要联手上奏,请朕裁撤鸾仪卫了。”桓悦不紧不慢地敲打了风曲一句,等风曲俯身请罪时,偏又话锋一转——
  “但此案牵涉不小,鸾仪卫行事受制,恐怕要贻误时机,皇姐,朕将私章给你,往后行事若受阻碍,皇姐可度量事态轻重,以此章令诸部配合行事。”
  桓悦拨了拨手中的赤玉手串,吩咐道:“等回宫之后,取了朕的私章送来。”
  喻和连忙应是。
  明湘一怔,旋即道:“皇上不可!”
  天子有六玺,国事用之。但先帝在时安王奉命戍边,先帝信重心爱幼子,生怕安王年轻,其他将领阳奉阴违,便将自己一方私章赐予安王,亲口说见此章如见半君,算是为安王撑腰。
  这枚私章意义太重,长期留存在安王手中不妥。是以安王在边疆站稳脚跟之后,立刻将它送归宫中,请先帝收回。
  先帝的那枚私章叫做静园主人。桓悦登基后也刻了一枚私章,虽然平时只拿来盖他自己的字画赏人,但由于有先帝之例,这枚私章也十分要紧,同天子六玺一起放在尚宝监。
  桓悦此举,相当于是将临机专断的权柄交给了明湘,不可谓不信重亲厚。
  明湘当然很想要,但她不能要。
  她整衣起身,跪了下去。未及叩首,双肩已经被稳稳扣住。
  少年天子端丽的面容上惊愕难掩:“皇姐,你在做什么!”
  他不假思索半跪于地,保持着一个平视明湘的姿态。眼看郡主和皇帝双双跪倒,正房内外再无一人敢继续站着,瞬间无声而整齐地跪了一地。
  “请皇上收回成命。”
  明湘垂眼,声音几近叹息。
  如果细细品味,还能从中品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哀伤。
  只是桓悦没能听出这一点,黛眉紧蹙:“皇姐何必作此生疏之举,我将私章交到皇姐手中,自然是信重之意……”
  他语声一顿,几乎气急反笑:“难道皇姐以为,朕是在故作姿态试探皇姐吗!”
  他提声质问:“在皇姐心中,原来朕是如此多疑寡信之君吗!”
  “不是。”明湘急急道。
  有泪光从她的眼底一闪而逝。
  她泣声道:“皇上厚爱,湘平铭感五内,但先帝有例,天子私章形同半君,怎可轻许他人,请皇上收回成命!”
  掌心的触感光滑冰冷,触手可及的丝缎绮罗之下,隐隐能感受到纤薄消瘦的肩头骨骼。
  桓悦不知道自己此刻露出的是什么表情,他听着明湘那恭敬、谨慎、一心为君、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答复,仿佛心脏蓦然落入了冰冷的海底。
  “既然先帝有例,皇姐收下又有何妨?”
  明湘道:“先帝赐印武安王,是平定边疆不得不为,且当时满朝朝臣纷纷上谏,痛陈此举不妥,直到武安王交还天子私章,纷纷物议才平息下来。湘平素日只在京城之中,持天子私章并无必要,万一无法妥善保管,更会引起祸事,皇上若执意如此,正是将湘平置于炭火之上。”
  她还要痛陈利害,顺便表一表忠心时,却对上了桓悦近乎悲哀的目光。
  “皇姐……”桓悦轻声道,“如今你也要与我生分了吗?”
  明湘的声音戛然而止。
  轰隆一声巨响,雷鸣划破天际。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转为阴沉,浓重的乌云聚拢在京城上空。
  伴随着雷鸣,雨终于落了下来。
  所有侍从都已经随着风曲悄悄膝行退出房门,门口喻和与梅酝紧张的脸一闪而过,却终究没人敢进来,又默默缩了回去。
  明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刻,皇帝在她面前跪坐下来,点漆一般的眼睛自下而上地仰望进明湘眼底。
  那是个近乎祈求的姿态!
  “皇姐。”桓悦的声音极力保持平稳, “我幼年丧父失母,皇祖父不能事事顾及,全凭皇姐照拂,冲龄践祚,也离不开皇姐为我精心谋划。”
  “践祚至今,常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我不在乎旁人,但如果皇姐再对我恪守君臣之分,再不肯亲近半分,我该怎么办呢?”
  桓悦仰头看她,缃色衣摆水一般流泻开来,铺散了满地。明明不是多么沉重哀伤的语气,其中却仿佛蕴含着子规啼血般的哀鸣。
  “皇姐。”
  他握住明湘微凉的手。
  “是我未曾考虑清楚,我可以收回私章,不让皇姐为难,但求皇姐不要再作此疏远之态。”
  这是全然哀恳的语气了。
  桓悦哀恳地望向明湘,目光所及之处,湘平郡主鬓边几缕发丝散落,遮住她雪白的、毫无血色的侧颊。
  她跪在桓悦身前,身形单薄如柳,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将这个冰雪一般的美人捏碎。
  但桓悦知道并非如此。
  他的皇姐,有一张最柔弱的面孔,也有一颗最坚硬的心。
  明湘血色淡薄的唇轻轻一动。
  那一瞬间,桓悦的心跟着猛地提了起来。
  明湘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落下,连声音都跟着哽咽起来,紧紧回握住了桓悦的手:“衡思!”
  桓悦的心蓦然一松,耳畔传来明湘哽咽的声音:“你我姐弟自幼相伴,岂有疏远之意,只是天子私章干系重大,正是为你着想,才绝不能收。”
  “皇姐不想收,那就不收。”桓悦轻而执拗地道,“但凡我所有之物,皇姐想要,绝不推辞,从朕践祚那日起,天下人皆要俯首,唯独皇姐不必。”
  他顿了顿,将明湘的手握得更紧:“我最亲的人,只剩下皇姐了。”
  那一瞬间,明湘突然泪如雨下。
  透过朦胧的泪雾望去,当年稚气未脱的小童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神仪明秀光华熠熠,然而他扬起头望向自己的目光一如当年,从来不改其中的依恋亲近。
  她想:如果我只是湘平郡主该多好。
  如果只是湘平郡主,就可以坦然接过那枚象征天子亲近的私章,而非谨守着君臣之分,不敢逾越半步。
  只可惜,那把冥冥中高悬头顶,不知何时会轰然坠落的利剑,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提前更新,所以晚上就没有啦!
  为了我的存稿箱着想,以后每天一更,晚上十点左右~
  第10章
  明湘看他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幼狐。
  “郡主。”
  绣帘一动,雪醅踏进房门,在屏风外行礼:“南边的青鸟传回来了要紧的消息。”
  明湘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进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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