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节

  “留吁家本是马奴,是先祖救了先王的性命,才除了奴籍,族人得以从军,靠着战功步步高升。”
  留吁鹰现在能拿稳南征军的兵权,一半是因为他姓留吁,过去这几十年,族中子弟为长狄开疆辟土;另一半则是因为他去岁在北境诛灭了谢家,夺了大片大景领土,战功显著。
  “去年,长狄先王薨逝前曾在病榻上亲口许下承诺,谁能拿下中原半壁江山,谁就可以得封领地,成为长狄的第十个亲王。”
  “可是,九姓亲王愿意出现第十个亲王吗?”
  顿了顿后,顾非池接着道:“一旦元帅战败,元帅觉得九姓亲王会不会落井下石?”
  答案是,会。
  留吁鹰的唇角抽动了两下,连目光也闪了闪,又强行绷住了脸,尽量不露声色。
  长狄的九姓亲王早就形成了一种平衡,一旦出现第十个亲王得封中原领地,就势必会压其他九姓亲王一筹。
  去岁与金鳞军的那一战,长狄亦损失惨重,至今还未缓过劲,九姓亲王大都反对继续南征,也正因为此,南征大军才会暂时止步于北境。
  顾非池寥寥数语就点出了要害,他对长狄的格局太熟悉了。
  熟到,仿佛常年在与他们打交道一样。
  留吁鹰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光沉沉地轻轻击掌道:“顾世子这是认定了本帅会败?!”
  “呵,世子还真是会开口说大话!”
  面对留吁鹰的挑衅,顾非池面不改色,屈起尾指放在唇间吹了声清脆的口哨。
  “啁——”
  碧蓝的上空立即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啸声,一头雪白无瑕的白鹰不知道从哪里展翅俯冲了过来,尖锐似钩的鹰爪上还抓着一只灰鸽子。
  白鹰在他们头顶上方绕着圈子,发出阵阵亢奋自得的鹰唳。
  留吁鹰先是一个怔神,跟着眉棱猛地一跳,目光落在鹰爪中的那只灰鸽上。
  不对。
  这鸽子上的黑色脚环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下一刻,白鹰突然松开了利爪,把那只蔫哒哒的灰鸽随意地往留吁鹰那边一丢,也不管对方有没有接到,就径自飞向了顾非池。
  双爪稳稳地停在了顾非池的左肩上,亲昵地蹭蹭他的鬓发,发出亲热的“咕咕”声。
  暖呼呼的鸽子落在了留吁鹰的掌心,留吁鹰整个人都不好了,脑子里有刹那间的空白,呆了一瞬。
  他就在想,怎么有好几天都没有长狄和北境来的飞鸽传书。
  这是连鸽子都被截了?
  他们长狄也喜养猎鹰,可没有哪家鹰是专对着鸽子逮的啊!
  第141章
  留吁鹰绷紧了脸,定了定神,才低头去看手里的那只信鸽。
  信鸽的那个脚环上刻有代表长狄的狼首,此环没有断口,是在幼鸽时戴上去,除非把鸽脚砍了,不然这脚环是取不下来的。
  就算是有人用杀鸽的手段把脚环取下来,也戴不进另一只成年鸽子的脚上。
  这个脚环代表着这的确是他们长狄的信鸽。
  脚环上系着一枚信筒,以盖有狼首的大红色火漆印封口,完整无缺,信筒还没有被动过。
  留吁鹰飞快地扭开了手指头大小的竹筒,完好的火漆印随之碎裂。
  再取出了竹筒里那折成了细长条的的绢纸。
  留吁鹰心里咯噔一下,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抬眼瞥了顾非池一眼。
  顾非池漫不经意地抚着白鹰,白鹰抖了抖下羽翅,示威地对着灰鸽叫了一声,灰鸽在留吁鹰的手里瑟瑟发抖,似乎随时会晕厥过去。
  留吁鹰暗暗地咬着后槽牙,打开了那折成长条的的绢纸,定睛一看。
  一行行熟悉的狄文映入眼帘——
  六磐城、银川城和平洛城三城相继失守,南征大军已经退守到了兰峪关。
  他那褐色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
  原来不是顾非池认定了自己会败,不是顾非池在说大话,是他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出兵了!
  刹那间,留吁鹰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
  “谢无端呢?”
  留吁鹰的声音艰难地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额角、脖颈间的青筋乱跳不止,整个人更是绷得紧紧。
  顾非池轻抿唇角,笑而不语。
  见状,留吁鹰心头有了答案:也就是说,谢无端又去了北境!?
  留吁鹰死死地盯着顾非池的眼眸,右手攥紧手里的绢纸,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们汉人不是最重守孝吗?!
  谢以默才死了大半年,谢无端不是还要守两年多的大孝吗?!他不去谢以默墓前结庐守孝,跑北境去做什么!!
  七月时六磐城被一把大火烧毁,谢以默的头颅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王上雷霆震怒,连发了三封急信,令他务必守好北境。
  而现在,银川城和平洛城又出了变故,战报一旦传回长狄王庭,九姓亲王怕是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怦怦!
  留吁鹰的心脏差点没从胸腔跳出来,面黑如锅底。
  顾非池叹道:“留吁元帅如今恐是自身难保。”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似利剑,如刀锋,以势如破竹之势袭来,几乎快将留吁鹰压垮。
  “……”留吁鹰紧抿着唇,双腿仿佛被浇铸在了地,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王尚书。”顾非池转过头,朝西南方唤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
  这大景的朝堂上,只有一个王尚书,户部尚书王寅。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人群中一个五十来岁中等身量的绯袍官员。
  也就方才这几句话的功夫,抵达宫城外的官员愈来愈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端门、承天门附近。
  他们见顾非池和留吁鹰在午门附近说话,有些人快步绕过,也有些人慢腾腾地往前挪,远远地竖着耳朵,试图想听他们在说什么,这其中也包括户部尚书王寅。
  “……”王寅一脸菜色。
  只短暂的一个愣神,王寅就换上了一张笑脸,在周遭这一道道近乎同情的目光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
  他脸上堆着笑,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世子爷。”
  顾非池抬手打了个手势,知秋便把那两张五万两银票递向了王寅:“王大人,拿着。”
  王寅一头雾水。
  刚刚他远远地也看到留吁鹰命随从拿了两张银票出来,只隐约听到一两句,什么“十万两”,“顾世子敢收吗”云云的话。
  顾非池淡淡道:“这是留吁元帅给北境军的银子。”
  啊?王寅哆哆嗦嗦地接过了那两张“沉甸甸”的银票,脑子里还有些懵。
  留吁鹰给北境军的银子?
  怎么顾世子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在一起,就这么奇怪呢?!
  留吁鹰给北境军十万两银子作为军资,总不会是期待着用来打他们北狄吧?
  王寅朝不远处脸色铁青的留吁鹰望了望,就听顾非池又道:“如今东北的米粮是二百三十文一石。”
  “这笔银子只能用来买米粮,明天之内办妥,五天内必须送到北境。”
  王寅正盯着留吁鹰胡思乱想着,猛地听到“明天”与“五天内”这几个字,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般醒了。
  “明天?”他颤声问道,简直欲哭无泪。
  这怎么可能!!
  哪怕是去年,北境与北狄交战最激烈的时候,皇帝也给了一个月时间购置粮草。
  明天采购好粮草,五天内送到北境,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光是发公文招募粮商都至少得三天时间。
  王寅的肩膀都快垮下来了。
  这些年,皇帝龙体每况愈下,又怠政得厉害,动不动就罢朝,朝臣们也跟着比较闲。
  可自顾非池监国后,文武百官的好日子就不复存在,哪怕他这段日子也没露上几面。
  最忙的就是内阁与六部,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像王寅在万寿节前已经连续三天歇在衙门没回府了。
  这一次,顾非池比之前更狠。
  明天就让他办妥这件事,而且还要以这么便宜的粮价,这让他上哪儿买啊?
  前几个月,为幽州征买的粮草,还要四百五十文一石呢。
  顾非池锐利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过来,似乎看出了王寅的心思。
  “不行?”他抬了抬眼皮,尾音微扬。
  熠熠的金光轻轻地笼在他脸上,光与影的对比,反而衬得黑色鬼面后那双狭长的狐狸眼比夜色还深。
  “行行行。”王寅连连点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张银票,几乎要愁哭了。
  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后悔自己耳朵讨嫌,刚刚他就该绕着顾非池走的,居然还想偷听。
  都怪这留吁鹰!
  王寅忍不住朝留吁鹰狠狠地瞪了一眼,实在想不明白,留吁鹰干嘛要给北境军十万两银子。
  总不会是折服于世子爷的威仪,想弃暗投明吧?
  这一看,他便对上了留吁鹰阴戾的目光,森冷如毒蛇,令人看着不寒而栗。
  今天以前,王寅和大部分文臣一样是主和派,抱着“以和为贵”的态度,对着留吁鹰向来是笑脸以对,可现在一想到都是因为留吁鹰莫名其妙给了十万两,才让自己摊上这倒霉的差事,一股火腾腾地就冒了起来。
  他眯着眼,回瞪了过去,下巴微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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