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轻轻笑着,然后哈哈大笑,希利亚德浑然不觉自己腹部的伤口,怅然地笑着:“就这?当然不止……哈哈,伊恩,我来和你说,我们当年做了什么吧。”
  老人直起脊梁,他与少年对视,即便身躯单薄而苍老,可气势却宛如山岳:“利益?究竟是谁触碰谁的利益?”
  “我们兴建水利,挖掘运河;我们剿灭巢穴,清扫魔兽。”
  “我们筑就要塞,抗拒外敌;我们建设学院,普及知识。”
  “伊恩啊,我们减免农税,废除无数苛税重役,还取缔了奴隶制——你可知六十年前的帝国中,还有数以千万计的奴隶仆从吗?你可知六十年前的帝国,遍地都是饿殍,丈夫鬻妻卖儿,母亲析骸炊子?”
  伊恩睁大双眼,与自己老师对视,而老人凝视着眼前的孩子,目光却仿佛蔓延至悠悠时光之前,他的双眸中仿佛有一团熊熊大火正在炽烈燃烧。
  “我们做了什么?”
  老骑士握紧双拳,他陈述着,语气中却有难藏的怒火:“我们抗击天灾,我们救助饥荒,我们抵御虎视眈眈的外敌,我们中兴了整个帝国!”
  “所有人都能吃饱饭,所有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
  “你告诉我,我们触犯了谁的利益,谁的?!”
  “人上人的。”
  而伊恩却平静地回答,他的语调冰冷,就像是半点也不为希利亚德所述的一切而愤慨,不甘:“既得利益者的,特权阶级的,贵族的,奴隶主的,知识垄断者的。”
  “老师,你们触犯了有钱人的利益,触犯了绝大部分学院官员的利益,触犯了土地兼并者和养寇自重者的利益。”
  男孩轻声笑了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为什么储君和皇后也会恐惧地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了。”
  “因为他也触犯了自己——最贵的贵族,最上的人上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特权者和垄断者的利益。”
  “他触犯自己座位上的那个偶像,名为‘皇帝’之人的利益。”
  希利亚德怔然地看着自己的学徒和弟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他。
  他凝视着这个小小的身躯,仿佛有什么庞大的幽邃阴影正在从那身躯中浮现。
  “你比我要冷静……冷静的多。”
  喃喃道,骑士声音低沉了下去,但精神却好了不少。
  他苦涩地笑着:“是啊。他当年也这么说。”
  “而我却一直不懂。”
  “总之。”老人抬起头,凝视着头顶漆黑的洞窟岩壁:“黯月动乱中止了这一切。”
  “陛下也成为了黑王,黑暴君,他所缔造的所有成果都被掠夺,裁剪。所有的错误都是暴君的所作所为,而所有的益处都是新帝,那位‘守土者’阿克塞尔”的成就。
  “真是无趣的轮回啊。”
  伊恩也叹了口气,他有些出神地自语道:“想要改变这样的世界,可真麻烦,大概要花费很长很长时间,甚至一生。”
  “假如我能变得更强,或许还能轻松些许,省下一点时间来研究吧。”
  希利亚德困惑地看向伊恩。
  他不解道:“你要改变这个世界?”
  伊恩轻嗯一声,他观察了一下希利亚德的伤口,确定没有因为老师之前的激动而迸裂后就点点头:“不然呢?我还能做什么?”
  他的话语是如此理所当然,就像是天地自然而然地运转,宛若晨间太阳东升,直至夜幕白日西沉。
  这太过平静的态度,以至于老骑士原本想要劝诫的很多话语都无从出口。
  最终,他只是在黑暗中悠悠一声长叹,但嘴角却浮现出笑意。
  “走吧,老师。”
  确定希利亚德身上的伤口都被处理,开始愈合后,伊恩擦了擦额顶的汗水,他搀扶起老骑士,轻声道:“我们该‘藏起来’了。”
  “去蹉叹崖崖顶,那里被云雾遮蔽,又有灵能场域干扰,无论那个巡监骑士再怎么厉害,也‘绝无可能’找到我们。”
  “嗯。”老人在自己的学生帮助下站立起身。
  走出洞窟,两人迎着暴雨,朝漆黑的崖顶走去。
  而另一侧,一个失去右臂,踉踉跄跄,却始终聆听着声音的身影,也在短暂地怔然后,再次迈起步伐。
  “情况有些糟糕……”
  在带着希利亚德一步步攀登崖顶时,伊恩的心却一步步朝着谷底跌落。
  老骑士的身躯,已经衰败的不成样子,几乎可以说,每向上踏出一步,老人都在衰老一分。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就像是真正的七十多岁的老人那般脆弱,甚至被风雨吹打,还会咳嗽几声。
  对于泰拉人来说,如果这种风雨就能让他们感到不适……某种意义上,就是死亡的前兆。
  “要不要再喝点药?”
  心中心思百转,伊恩最后还是只能说这么一句最简单的关心,而老人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用。
  来到崖顶一处凸起大岩的侧方,可以暂避一会风雨,伊恩将希利亚德安置在此地,然后开始布置其自己的准备。
  “我继续处理一下伤口。”
  与此同时,他口中却对希利亚德说着误导的谎言,而希利亚德也顺着伊恩的话应承,时不时发出真切的,仿佛伤口真的被触碰到的低沉闷哼。
  而就在老骑士的‘伤口’差不多被处理好时。
  倾斜的崖道上,另一个处理好伤口的人,正在缓缓登顶。
  第121章 你在等什么?
  暴雨倾盆。
  独臂黑铠的骑士一步步追逐着印记,来到蹉叹崖被云雾包裹的崖顶平坦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前迈步。
  迷雾在溢散的源质波动下退散,显露出遮掩在水气与狂风背后的真实,白发的男孩与灰发的老者都出现在他眼中。
  韦格斯凝视着这一幕。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潮风,云层正在自天垂落,四面八方都是翻滚的乌云,在这蹉叹崖的崖顶,环首扫视,只能看见晦暗阴沉的浓雾,仿佛来到异界。
  他喜欢雨天。雨水滴落大地的声音是如此简单而清脆,足以清扫世间的一切阴霾,他喜欢看雨云遮蔽太阳,然后那烈日的光又从云的缝隙中漏出一缕,这光芒就是这阴暗世界中的救赎,是他生存的意义。
  但这光芒总会短暂,风席卷天地,云也会随之变化。
  光芒会熄灭,会落下,会消散,翻腾的阴云降下令人窒息的大雨,而原本热爱的雨天也会变得折磨,嘈杂的声音喧哗地充塞双耳,令他听不见任何想要听见的声音。
  所以他反而会笑,悄无声息地对着雨笑。
  直到太阳落下,黑暗笼罩一切。
  漆黑的云雾弥漫,骑士屹立在翻腾的水汽云墙中,他完好的左手紧紧握着有些弯曲的手半剑,一头黑色乱发紧紧贴在脸颊和脖颈处,神色似乎在笑,实际却复杂到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把陛下的遗产给我。”
  深深吸气,韦格斯本以为自己会嘲讽几句,亦或是说上些漂亮的场面话,正如同所有骑士小说中的角色那样。
  但他看见那个苍老的身影时,一切兴致都消失了,他的心中只有一种极复杂的情绪,令他只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我已经知道真相了。把遗产交给我,随便你们怎么样。老家伙活不了太长时间,你这个小家伙我也懒得对付。”
  希利亚德没有说话,而伊恩站在了老师的身前。
  他手中拿着希利亚德的无锋重剑,以第一能级的力量,他可以将其运用自如。
  “让开,我现在不想杀你。”
  看着眼前持剑白之民男孩稚嫩却堪比精灵的秀丽面容,韦格斯强行压制着自己的火气与不耐:“一个年轻的先知……你难道就不知道,现在让开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还是说,你想要让你弟弟没有哥哥?”
  骑士本以为自己的话足以令伊恩惊讶。
  但他却看见,这个冷静的白之民男孩笑着回应自己:“怎么,你觉得让一个学徒没有导师就是一个好选择吗?”
  韦格斯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向前踏出一步,用无言的行动作为威吓。
  但伊恩却继续开口:“我很理解你,我的半个师兄……你其实根本不是因为老师与你的关系,害你被同僚歧视,被长官疏远而憎恨老师。倒不如说,你根本不介意,你为此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因为有人将你和老师联系在一起。”
  “你真正憎恨的,其实是自己居然没有死这件事……哈哈,所有和老师有关的人都死了,我其他的师兄师姐,一切老师亲近的人,曾经教导过的人,曾经帮助,伸出援手的人——他们全都死了。”
  “唯独只有你活着——因为你和导师只有很早很早,早年间的一些联系,除此之外毫无关联。”
  “所以你才憎恨。”
  黑铠的骑士突然呆立在原地不动,就连希利亚德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伊恩,又看向韦格斯。
  而伊恩平静却又仿佛剖开人内心的言语继续响起:“我为什么还能活着?我何时才能真正的,荣耀的死去,而不像是现在这般苟活?”
  “为什么导师始终沉默不言,始终不曾出现,他难道不知道,只要他出现,就肯定会有人继续追随他,愿意为他的梦想而死吗?”
  “所有人都在贬低先帝和老师,只有一个固执的家伙始终不肯相信一切后世的说辞,这样可悲又可敬的执着,沉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最终从期待变成茫然,从茫然变成失望,从失望变成憎恨。”
  伊恩与韦格斯那双失神的墨绿色眸子对视,他的语气淡淡地,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老师究竟背负着怎样的责任?他为什么一言不发,谁都不说?他难道想要将自己的秘密带到坟墓中吗?”
  “他难道……真的不相信,觉得没有哪怕是一个人,可以被他信任吗?”
  “他真的觉得,谁都不配继承他的梦想,去对这个漆黑肮脏的世界……复仇吗?”
  黑铠的骑士呆愣在原地,他浑身都在颤抖,然后仿佛终于反应过来般,发出一声狂吼。
  “住口!”
  狂怒的男人向前踏出一步,他挥动手中已经在数千次撞击中扭曲的手半剑,朝着这白之民男孩砸落——但对方却毫无惧色,一击灵巧的下撩剑自下而上击打在他长剑的发力点,紧接着卸力挑开。
  就如同不久之前,他无数次发起进攻,却无数次无功而返。
  “老师快死了,他为什么宁愿死也不说出真相?难道我真的不配吗?”
  而就在双剑交鸣间,伊恩的声音仍然顺着支离破碎的风传出,带着森然的意味:“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吧。”
  “我来杀了老师,让他从这悲哀的使命中解脱。”
  “我来消灭这个国家,为一切逝去的过去复仇。”
  “如果可以,我来继承老师的梦想——亦或是死在老师手中。”
  “你懂……什么!”
  韦格斯墨绿色的双眸几乎被血色充斥,他咬牙切齿地想要再次向前攻击——刚才那一击他没有多用力,只是打算让伊恩闭嘴。
  可现在,他却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嘴毒的师弟,不知为何可以继承希利亚德衣钵的师弟彻底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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