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江月只笑笑没解释什么。
  小老头说着话就开始掏口袋,结果只掏出来三个铜板。
  他也有些尴尬,就道:“那我给你卜一卦吧,当做诊金。”
  江月立刻摇头,“不用,诊金不收也无碍的。”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虽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变命数。但泄露天机,对卜卦之人却会造成反噬。只会缩减老头为数不多的寿数。
  更别说,她还不是这方世界的人,现下关心的、想知道的,只有‘黑龙祸世’的劫难。
  两重相加,那反噬……江月都有些不敢想。
  “看病怎么能不付诊金?”小老头自有他的执拗,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龟甲,道:“你是怕我泄漏天机对吧?我跟你说,我这龟甲是师门传承的至宝,能趋吉避凶,若真的卜算到不能泄露的东西,就不会出结果,自然也不会反噬到我身上。”
  江月这才没拦,只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所谓的师门至宝——
  一个十分古朴的龟甲,确实有些年头,像是世外高人会用的厉害东西。
  只是得上头一道深深的裂纹。看着像是随时会散架的模样。
  小老头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你别看它破烂,真的是顶厉害的东西。你看我今日卜卦,说吉位在东,一路过来就到了你这儿,是不是很准?至于这裂纹嘛,咳咳,还是那一年,我醉在战场边上……”
  大抵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爱回忆往昔。
  江月跟他也算投缘——老头有几分修士的风度,可惜生在这方世界,若换成灵虚界那样有灵气的世界,说不定也能像那位卜卦的大能似的,成为一名神机妙算、德高望重的修士。
  江月便也不打断他,还顺着他的话茬问:“在战场上被损毁了?”
  他说不是,“小老儿在破庙里睡得正香呢,那些个叛军真是狗娘……”
  想到眼前是个小姑娘,他止住话头接着道:“真是心狠手辣,也不管那处聚集着许多手无寸铁的流民,直接用上了炸药,我自己倒是能跑,也不能看着那么些人被炸死,就出去把那些准备点火的人都给杀了,却没想到,一人临死前居然射出了一支箭头处绑着油麻布火箭。恰好陆珏那小子也到了那处,把那支箭格挡开了。”
  江月初时只是随口顺着他往下说,手下已经开始接着翻检草药,没想到能听到陆珏的相关事迹。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该谢谢他,毕竟他救的虽不是我的命,但若是眼睁睁看着那么些无辜百姓横死眼前,尸骨无存,想来也得自责内疚个好几年。我身无长物,就提出为他卜一卦,这龟甲就裂了。”
  回想到这儿,小老头还是心疼得直抽气。
  江月却并不意外,原来的陆珏本就是仅次于宋玉书那气运之子的存在,未来能改变天下局势的。
  为这样命数的人算卦,这龟甲算是给小老头挡灾了。
  也难怪陆珏在外头那么久,能掐会算的小老头都不敢再占他的具体方位。
  “没法子,我只好把自己抵给了那小子,又是教他武艺,又是给他跑腿卖命……惨呐!”
  小老头说是这么说,但提起陆珏的时候,眼中有光,嘴角含笑,显然对陆珏是极为疼爱的。
  江月正想哄着他多说一些陆珏的事儿,却看小老头已经自作主张的把三个铜板塞进龟甲里,十分熟稔地摇晃起来,“所以你就放心吧,我卜卦可灵了!”
  根本没给江月再阻止他的机会。
  一息过后,江月眼睁睁看着那龟甲直接裂成了两半。
  小院里爆发出了一声惨叫:“我的龟甲,我的师门至宝!”
  …………
  再到休沐的日子,陆珏依旧是黄昏时分出的军营。
  算起来,上回休沐,他晚上帮着江月画图,晨间刚睡醒,就被她‘赶’了出来。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他不觉加快了策马的速度,到城寨的时候,天刚擦黑。
  他仔细避过人,到了江月住着的小院。
  小院里头热闹非常,时不时传来说笑声。
  他安静地在暗处等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有人陆续出了来。
  直到最后,江月亲自出来掩上门扉,他才熟练地翻墙进去。
  那小狼崽子还算有些灵性,这次没再从小木屋里蹿出来咬他。
  江月正在堂屋里清扫桌上的花生壳和瓜子皮儿,见到是他,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只笑道:“我想着你该回来了,灶上有饭食、有热水,你快去吃点东西,洗个澡。”
  陆珏是有些不高兴的,倒也不是还在生上次的气,只是——
  不高兴她不管走到哪里,身边的人都越来越多。
  很奇怪、陌生的感觉,毕竟从他认识江月的时候,就知道她很受家人的喜欢,渐渐地也交上了许多推心置腹的朋友。连前头跟她退婚的宋玉书,对她也有几分念念不忘。
  他一直是知道的。
  可自从知道她为了他,不管自身安危地跟来邺城,许多东西就越发不一样了——
  就好像现下,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想把找地方把她关起来,让他随时可以看到,只他一个人看到!
  这种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怕,他按捺住,肃着脸拿过她手中的抹布,无言地干起活儿来。
  江月看他闷不吭声的,便去灶房净了手,提了热水泡了花茶,再兑入一点灵泉水。
  “还在生气呐?上次不是事急从权吗?我虽觉得侯源嫌疑不大,毕竟你也说蛰伏的内奸心思缜密,应不会蠢到在自己准备的东西里混入毒菌子……但嫌疑不大也不是没有嫌疑,该防还是得防着点。而且侯源看着也无甚城府,就算他不是内奸,叫他知道了,也有可能走漏风声。”
  她说的这些,陆珏当然不知道,不然当时也不会不情不愿地避开。
  他手上还拿着抹布,江月说着话就顺手将茶杯递了他唇边。
  陆珏低头,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问起说:“今日怎么这么多的人?”
  能好好开口说话了,就证明是还没气到那份上,江月心下一松,解释道:“他们其实也不是为了我来的。”
  说起这个也是好笑,那日小老头的龟甲在眼前裂开,他跟小孩似的,急得红了眼睛,差点就要泪洒当场。
  江月赶紧说自己给他粘起来!
  小老头还不信,“我这龟甲不是凡物,一般的东西根本粘不起来。丫头别安慰我了。”
  江月是真能粘,一般的东西不行,但是她有灵土啊。
  她打下了包票,让小老头把裂开的龟甲留下,当天晚上用灵泉水和泥,把他的龟甲给粘起来了。而后晾了一晚上,灵土干后严丝合缝嵌在龟甲里头。
  第二天一大早来收货的小老头十分满意。
  他连着来了两次,城寨里不少人都知道了,跑来打听了一番。
  江月也这才知道这小老头就是重明军中的军师,威望仅次于陆珏。
  军属们也不是乱起哄,而是怕他得了什么病症。
  因此这几日,上门的人便有些多。
  不过这也给江月带来了便利之处,如果说之前只是被她看过病症的人,把她当成了自家人。现下多了小老头的认可,所有人都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江月便也问到了许多连熊慧都不清楚的事儿。
  无名主动给人算卦,显摆他的师门至宝,陆珏见怪不怪,停顿半晌,才接着问道:“能让他那龟甲彻底裂开,你心中所想……是什么?”
  她想的还能是什么?自然就是她的劫难,眼前的少年皇子,来日的暴君。
  江月张了张嘴,抬眼却发现他正不错眼地看着自己。
  少年皇子有着许多副面孔,很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然而他此时的眼神,却是不加以丝毫掩饰的炽热和真挚。
  “唔,也没什么,想来是那龟甲传承已久,又裂过一次,不怎么牢靠了。”
  他笑起来。
  第六十二章
  江月垂眼道:“收拾的差不多了, 你洗个澡吧。来之前母亲让我给你带了身新做的衣裳,我去给你拿着换洗。”
  陆珏归心似箭,没有沐浴就从军营里出了来, 又在外头等了那么久,身上也确实有些汗味。
  他笑着出了堂屋,将廊下的浴桶搬了进来。也不用江月动手,自去提热水灌满浴桶。
  江月默不作声地送来许氏给他新做的衣裳,等到他开始解扣子的时候,她便从堂屋出了去,站到了院子里。
  夜风习习, 月色皎洁,江月捂着有些怪异的心口,寻了些正事儿在脑子里回忆。
  早先从卫姝岚的信中, 她大概拼凑出了陆珏在宫中的过往。
  现下从本地军属的口中, 她得知了一些战局相关的信息。
  彭、邺、暨三城在前朝穷途末路的时候,被异族侵占, 成了另一方国土。圣祖在位时期肃清内政之后,便屡次御驾亲征, 收复了这三城, 还顺着三城往北, 攻下了异族的数个城池,还以颜色。
  这三城发展至今, 就像护卫京城的三座关卡,都是易守难攻,可以说, 哪一方得到这三座城,剑指京城腹地便轻而易举。
  当年皇帝放出狠话要效仿先祖御驾亲征, 就是因为那年局势十分凶险,叛军势如破竹,朝廷连失二城,退守暨城。
  陆珏代父出征,一开始并没有实权,在军中领了个监察的闲差。
  他其实并不用身先士卒,大部分时候只需在营中坐阵,很多次都是他自己请战。先后救下了无名、熊峰熊慧等人,慢慢地有了自己的人手。
  于是他亲上战场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开始也经常失利,折损人手。
  在军中那可真的是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那些人手都是他自己的,但只要失利,主帅照样罚他,最厉害的一次,他被打了数百军棍。全靠着异于常人的身体素质,活了下来。
  他成长的速度惊人,渐渐地就开始赢多输少,崭露头角。朝廷大军中对他信服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未曾听过主帅给他上报什么战功,得到什么封赏。
  到了他失踪前夕,他带着自己的人手突袭,杀了一名叛军大将,朝廷的军队这才顺利打回了邺城。
  如此彪炳的战功自然不好再掩藏,这才有了报到京中。
  彼时情势一片大好,若乘胜追击,把彭城一并收复,那么这场经历了数年的叛乱,便已然结束。
  无奈出了后头的事儿。
  有个士兵遗孀亲口告诉江月:“当时殿下带兵攻打彭城,眼看着就要破开城门。战场上突然出现了好些个黑衣人,见人就杀,直奔着殿下而去。我家那口子恰好在殿下旁边,用身体给他挡了一下便晕死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军营里,大伙儿都说殿下让那些人重伤,被叛军擒去,怕是……”
  她说着便泪如雨下,“后来我家那口子退了下来,在寨子里躺了几日便断了气,临去之前还在盼着殿下平安归来。如今殿下回来了,还带回了您这样医术高超的大夫……他地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至于他被叛军所擒后是如何逃出来的,具体状况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从他那时被人故意错接、怪异扭曲的伤腿和胸前被穿琵琶骨的伤疤来看,便也能猜到遭受了极为可怖的严刑拷打。
  这样,江月便已经大概拼凑出了陆珏的整个生平。
  前十三年,他未曾感受过人间的温情,到了军中,虽渐渐有了拥趸,但也未曾敢展现过自己真实的一面。追随他的人,都只以为他是个光风霁月、一片纯孝之心的皇子。所以在他从叛军手底下逃出后,第一时间便是自己想法子去医治一身的伤,而不是回到自己组建的军队中。
  大抵,他并不相信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后,仍然会有人愿意像现在这般敬重他、信服他、追随他。
  若去年陆珏没有遇上自己,就算他天赋异禀能够活下来,背负一身伤痛,性情变得暴虐无常,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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