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李武两家毗邻而居大半年,又成就了两桩亲事,平辈兄弟姐妹之间,两代之间,都愈加亲热,实打实处成了亲眷。
两个小的不提,单李重福便常指朝中琐事向武三思指教,当下更索性坐在他身边,提着酒壶殷殷服侍,韦氏虽不顺意,因不愿扫李重润的兴,也不作声。
梁王妃礼让杨家三姐妹坐在身边,问平日穿什么颜色衣裳,用哪样吃食,院子可起好了名字,新指的丫鬟只管教训,慈母般周到,又托付琴熏和骊珠。
“说是王府,因独独这么两颗掌珠,失了约束,到如今勉强识得几个字,能读《千家诗》,会看两笔帐子,旁的一概不知,这回是郡王说起来,我才觉得难辞其咎,幸亏三位来了,将好弥补。”
琴娘两手叠在膝盖上,坐的规规矩矩,削斜的肩膀竹片般轻薄,轻声道,“王妃跟前我不敢托大,我们夫人调理人,着实是下了功夫。”
脸上神情淡然,礼貌里头夹着一丝疏离。
“譬如我妹妹学琴,大概是天赋有限,曲谱背得再熟练,指尖总些微滞碍,也是常事,咱们人家又不送女孩儿人前侍奉,比拼高下,不过陶冶情操,觅得三分古意。可是夫人下了狠性儿……”
梁王妃嗳了声,“这么漂亮的孩子,她也舍得。”
莹娘才进来时见院中几棵壮硕的丹桂,洒落花瓣纷纷如雨,很是怜惜,才拿帕子装了一兜,躲在姐姐身后,摊在案上拨拉,忽听说到自己头上,细巧的耳廓立马红透了。
抬眼飞快地一梭,喃喃解释。
“没动棍棒,就是……嬷嬷说话难听,拿我比八哥儿,又比佛前的妙音鸟。”
越说越低,很是引以为耻,叫人知道,摧折这孩子的自尊心,根本用不着动粗,三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声哼笑,便足矣。
梁王妃看得心疼,愈发把莹娘揽过来挨着。
琴熏生母去的早,梁王明说为女儿续弦,所以她亲力亲为,六遍吃奶,手把手才带到这么大,那时也颇无奈,年纪轻轻替人做后妈,这两年却觉出好处,琴熏是她的小棉袄,知冷知热,捎带手管一管的骊珠,更是乖巧可爱。
再看莹娘,十七八岁风华正茂,又是世人难匹的耀眼,却养的畏惧羞怯,细弱的脖颈拧着,颤颤仿佛冬日禽鸟无处可躲。
“学什么还在其次,头一样,便是应承贵主儿的差遣,寻常贵女是不如我们听话,可那野马,也不如挨过鞭子的御马挺刮呀!学棋打谱,人家坐着学,我们单立一只脚!怎么?我们就当不得人,只配当铜鹤么?”
琴娘言语激愤,引得坐在对面武家、李家的儿郎纷纷看过来。
她是长姊,比莹娘更多一层怨恨,常想若是亲妈短视贪婪,逼她上进,她也恨,可犯在杨夫人手里,更恨,凭什么别人的宝贝由着她糟践?
梁王妃知道杨夫人底细,少年时不过耿直,欺杨将军和善,作威作福惯了,后来将军死了,愈加固执,十几年笼络不住孩子,人家翅膀长硬了要飞,也没法子,反正如今做了瑟瑟的闺中密友,花朵样招展,越看越叫人喜欢她有骨气。
也不必和稀泥,劝她们与人为善,索性直接道。
“人说女孩命苦,娘家再疼惜,出了嫁又是一番天地,好赖难辨,可是搁在你们身上,倒是个指望。”
琴娘点头,拉住两个妹妹昂首道。
“我们的命自己挣,今日不是想把家丑外扬,实是见了两位小县主,就想起当初来……女子开蒙是极好的事,但大可不必捧我们夫人那一套做圭臬。”
一番激烈的表白,掷地有声,武延寿、武崇烈、李重俊等旁听半晌,皆是瞠目结舌,不顾礼仪直勾勾地盯着琴娘。
韦氏也很受震撼,问坐在身边的儿子,“你说呢?”
李重润被琴娘这番话说得入了心,激赏不已。
“读书上我参了野狐禅,走了冤枉路,便是乏人教导的坏处,不过一个人倘若心智清醒,时间宽裕,总会扭回到正道儿上,譬如杨家姑娘,眼前戳着那样的范例,却是歹竹出好笋。”
梁王妃摇着羽扇絮絮道。
“左近几家亲戚,有请宫中女官做教习的,我嫌太严厉了……”
侧头朝韦氏一笑,“太子妃知道我不是说女史。”
司马银朱就站在瑟瑟身后,闻言笑说王妃不必多心。
“有请族中寡居的长辈带着做针线的,我又嫌眼皮子浅了,况且守寡之人心境悲凉,见事阴暗,亦非良师益友。”
看看琴娘,目光中颇有赞许之意。
“你虽未成人,在家护持妹妹,在外不卑不亢,就很好。具体怎么教导,就按你的想法来,开眼界、知进退外,最要紧,务必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儿,襄助父兄,延续地位的道理,就成了。”
“她们两个,往后嫁到谁家都是娇客,即便遇见……”
扇子指向窗外,琴娘叹了口气,点头表示明白。
“……那样的糊涂人,亦有王爷并我来撑腰。”
琴娘得了明示,放下心中大石,顾不得羡慕人家的嫡母明理和善,欣喜地握住瑶娘的手,见她满面泪痕,只默默擦拭,复向梁王妃垂头致谢。
“王妃于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不敢说往后如何报答,只尽力罢了。”
三姐妹互相依偎,像一窝子雏鸟。
韦氏看到她们姐妹深情,便想起自己的两个妹妹来,可恨她们的命运正是受她牵累一落千丈,如今尸骨还在钦州,只等她重获权柄才能迁回京中安葬。
往事不堪回味,像穿成串子的苦果,提一句,跟着还有百句千句。
韦氏侧头擦拭眼泪,在心里黯然怀念。
第103章
瑟瑟提着裙子进来坐下, 上首挨着李仙蕙,手边便是琴娘。
望窗外,两棵硕大的柏树扭成一株, 风过时听见绿叶婆娑,蔚为秀致,更有细细香风, 是近旁早开的金桂。
满园更是一改往日清减淡雅,檐下、树枝上挑满了灯盏,傍着观止湖那一侧还用红绸子扎了鹤站在水里, 映得成片湖水红影珊珊,凌波细纹。
瑟瑟看了喜欢,隔席问武崇训, “表哥, 你给它们嘴里衔的什么?亮亮的,像河蚌含珠。”
武崇训正与李重润说话,转头道,“你再瞧瞧,还不明白再问我。”
“真烦人, 回来就拿架子。”
瑟瑟噘嘴拿筷子戳碗里米饭,嘀嘀咕咕抱怨,琴娘在身后搭着肩膀笑。
“你当真想明白了?我瞧郡马这样儿, 真进了门,多少花样折腾你?”
瑟瑟也怕,人说结婚只有男人享福,女人除了要照看家宅老幼, 额外还有一桩为难,竟是推脱不掉的义务, 可又舍不得他伤心难过,头先那个安排要叫他知道了,大概一句也不会责备,只会闷头望月叹气,倾诉所托非人。
她烦难地捶桌板,“算了!我就不信他敢惹我。”
琴娘道,“你想明白就好,我已逃出生天,既然没了你这头,还得再寻个门路,可是你放心,绝不寻你二哥。”
瑟瑟有些不明白,“我二哥哪里不好?”
琴娘冷笑。
“就是太好了,我嫁了他,岂不大如我们夫人的意?还有我那两个哥哥,都是烂好人,往后夫人仗着太孙行不法之事,他们也没本事限制,难道带累我?哼,我告诉你,我宁愿自家过的差些,也绝不做她的踏板。”
琴娘总是这样,说说就亮出玉石俱焚的决绝。
才进京时瑟瑟也满怀怨愤,恨不得自家滚钉板,也要害武家倒霉,可如今万事顺遂,便大感做人没必要步步紧逼,总之最后达到目的,沿途风景也很美丽,譬如武崇训,不就是无心偶得?
劝她两句,便要探身问他在高阳做了什么,可有什么趣事儿——
拿这句开了头,后面缠缠绵绵的问题还有的是:
譬如,韦氏应下的日子,你瞧好不好?
郡主府改了一处,把他起的三层妆楼改做两层,挪到角上,照样能瞧天街上人口,要是两府商量好,盖的巧妙,还能瞧见李仙蕙的正房,到时候早起便见二姐挥舞着鸡毛掸子满院奔走,驱遣武延基,多么有趣儿?
总之满肚子的私房话,只碍着李重润一句句不知拷问什么,眼见得他额头上汗珠子就起来了。
瑟瑟大为不满。
从前在房州,她说一不二,别说哥哥姐姐,李显和韦氏更是百依百顺,自入了京,左有二姐谆谆教导,右有女史匡正规矩,找个郡马么,比阿耶还唠叨,再添个哥哥,又是人人赞他正经。
武崇训诺诺敷衍大舅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管得住眼神,管不住鼻子,总觉得瑟瑟用惯那种激烈的玫瑰香远远近近撩拨,活像梦里。
冷不防耳畔一声锐响,刺得他眼神一凛。
原来是李重润拿玉珏铛铛敲击银杯,不满道。
“下午女史当着瑟瑟两个的面儿教训了我几句,原是无礼,我却敬她铁面无私,满以为三郎系出名门,也如女史一般,没想到却是闻名不如见面。”
武崇训忙道是。
太孙面嫩,听闻在西宫管束甚严,别说侧妃、孺人,连司寝一概没有,全然不懂年轻夫妻小别胜新婚的苦楚。
他是过来人,瞧李重润便有俯视之感,因诚意认错道,“原是离京前答应郡主,替她寻一种描眉的青黛。”
“郡王这谎话,编得也太随意了!我阿娘眉色深浓,从不画眉,姐妹们得她真传,自然也不需要。”
李重润毫不客气地揭穿,“人家说郡王牵三挂四,我还想高门之家……”
武崇训一愣,急赤白眼解释。
“还望太孙予我时日,定然交代得明明白白。”
人不送走如何交代?
可是看他神色认真,几有诅咒发誓之意,李重润不由放松了态度。
“你与瑟瑟的婚事,阿耶随和,阿娘大约是瞧中了你的门第,可你要知道,我眼里揉不得沙子……”
武崇训一径应是。
余光瞥见瑟瑟挤眉弄眼,含嗔作怪,一刻也不老实,惹得他坐不住,别说挨两句硬话,便是李重润甩鞭子较劲,也只有笑脸相迎。
因满面诚意地拱起手,正色应承。
“太孙教训的很是,下官来日必往东宫领罚,只现下不能陪您慢慢倾谈。”
说着起身,提起酒壶往嘴里灌,咕噜噜老牛饮水似的填了个肚儿圆。
肃容道,“二哥!过了今日,要打要骂,都由得您。”
说完手腕一翻,示意再无残酒,举步就往瑟瑟这边来。
李重润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睁睁瞧着他走了。
先诧异有人喝酒是这样喝法,竟不怕醉么?
又暗忖,兴许武家家教不好,放纵儿郎狂饮——兴许还有烂赌?还有旁的恶习没有,那什么小寡妇,究竟怎么回事?他可得替姐妹们把关。
正琢磨,忽地想起魏侍郎说,魏王府奢侈靡费,梁王府却很清雅,足见两府教养不同,子弟习性应也不同。他这回来的匆忙,尚未踏足王妃所住的正院,只瞧瑟瑟的枕园,小里做乾坤,很是巧妙。
再瞧武崇训宴客的笠园,更显得主家渊博雅重,只水边那几只红鹤落了下乘,巧虽巧,就是讨女孩子们喜欢罢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一念通明,原来种种安排都是为博瑟瑟一笑,那他更不明白了,定了亲的男女,为何要做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
疑惑地侧头望向两人,瑟瑟已经拉着武崇训离了席。
夕阳将坠未坠的时候,一轮滚烫红日映在水里,流淌出热烈的火焰,两人站在柏树底下,被强光拉出颀长深浓的黑影,虽看不清表情,却知道瑟瑟正满怀信任依赖地望住武崇训。
李重润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