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他话音才落,卫觎已长身而起,向门口走去,没什么表情道:“上阵冲锋,吾何曾假手于人。”
  话说得豪气干云,言下之意还不是三个字:我去哄。
  徐寔看着年青人嘴硬的神态,神色微黯。
  自祖大将军去世以后,唯有提及卫娘娘与唐夫人相关的人和事时,才能在将军的身上寻出一点销磨将尽的旧日意气。
  卫觎才至山水屏风处,却听殿门上的玉环笃笃三声轻响。
  他步履一顿,上前拉开门,便见穿着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门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檐廊杳杳的宫灯下,簪缨双手交叠于额前,郑重地向卫觎行一长辈礼:“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马的教诲,确不该轻信于人。现下我已向杜掌柜求证过,而今,可否再称大司马一声舅父?”
  她不等回应,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男子的脸,他其实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轻。“若大司马嫌此称呼老气,我便唤您作……小舅舅,行吗?”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过两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无知,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终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却不嫌寒心,依旧愿意再次出现,再次伸手。
  在她凄风苦雨的时候,他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及时为她照亮一条前路。
  是透过铜钱方孔看到的太阳,长视,可灼人目。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簪缨便不说愧悔或道谢那些肤浅之言,只是拜他。
  卫觎心想,原来是反省,不是气恼。
  他心中却宁愿她是在闹别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时刻这么谨慎,在他这里,她可以肆无忌惮的。
  可小女娘已然这么乖了,为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边,低眉细细地思索,终也只得轻道:“想叫什么,都依阿奴。”
  他侧身向里让了让。待簪缨跟上来后,自然地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句话卫觎昨日刚见面时便问过,当时簪缨尚与他不熟,胡乱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缨很坦诚,定定道:“捋虎须。”
  没来得及退出门外的徐寔闻听见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目光轻凝。
  实则细想想,与皇室讨债,且出手便是一张四十尺的债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势,皇家又岂是予取予求的软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须子吗?
  不过既有大司马在此,便用不着徐寔参谋了,他退去后,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屋内二人相对而坐,卫觎也未露出过于意外的神情,只问:“为何?”
  簪缨一顿,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与皇室翻脸的缘由。
  前世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回闪,她无从说起,也不愿说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试探对方的底线在何处,痛击一下,看他们如何反应,我等着接招。”
  声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绊绊地说着对衅交锋之言,身经百战的卫觎却不轻视,又问:“虎口大张,涎腥齿利,如何应对?”
  “断腕。”
  簪缨毫不犹豫,睁着漆明的眼眸:“换只手,再捋。直到拔光胡须,敲断牙齿,制住利爪。”
  然后看一看,在那张张牙舞爪
  的画皮下,还有什么可倚仗伤人的。
  她想要伤害过她的人,通通付出应有的代价。
  【二更】
  建康宫,式乾殿,一室灯影掩映,帝后对太子带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这是何意?还?还什么?”
  此事给庾灵鸿的冲击过大,她姣丽的面孔因表情过于用力,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指着地上的那摊布,心肝发颤。
  “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宫中进献之物,都是他主动为之,公心为表对天家敬爱,私心却是想让缨丫头过得舒心些,说到底,为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难不成还是皇宫主动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么?照这绢上所列,倒是半个内库都成他们唐家的了!岂有此理,此为大不敬!又非坊间籴米买菜,一笔一笔记算得如此清楚,难说是否早有预谋!”
  李豫背手立在百宝阁旁,久久未语。不防一转眼,将格子上好几件精巧的器玩与那绢布上所列的名目对上了号,沉晦地收回视线。
  他问太子:“阿缨还说了什么?”
  李景焕将牙关咬得腮骨棱起,再无力地放开,哑声道:“说五日之后,若不归还,便去找……白马寺的抄经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惊。
  庾氏声音都抖起来:“她要干什么,她敢威胁宗室?难不成她是个债主,宫里不还东西,她便要将‘账单’广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吗?”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转向皇帝,神色哀婉,“这丫头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来细心教养培育她,怜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宠着护着到头却养出一头白眼狼。妾恳请陛下下旨,这便派人将傅簪缨带回皇宫,以免事态扩大,皇家颜面有失。”
  “不可强行召人。”李景焕反应过来,“母后,她只是一时……神智有失。”
  庾灵鸿怒道:“吾儿还心向此外向女?”
  “够了!”李豫沉沉打断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黄檀珠串捻动静心,思索应对。
  下一刻,皇帝又蓦然想起,这串已经用惯的手持也是簪缨进献的,顿时憋闷不已,本想撂在一边,指腹摩挲到温润的触感,重又带回腕上。
  “太子,阿缨当时说话时,大司马可也在场?”
  李景焕一听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马车中,不曾露面。”
  庾氏觇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声问:“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马在后头撺掇缨丫头如此?”
  皇帝此时却不吃她枕边风这一套了,轻哼道:“他但能硬来,何屑于此。子童夜寝于室,岂不知之?”
  庾氏当即想起了寝宫朱柱上那道二尺枪痕。
  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耻辱。
  而陛下脱口便揭她的短处,显然是已经动怒,不顾情面,将这摊子事怨怪在她头上了。
  庾灵鸿悲从中来,她这些年为皇帝生儿育女,兢兢业业管理后宫,却犹不及那个已死的人吗,连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驯,陛下也能容忍,反观自己的兄长幼弟,而今尸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对陛下的不满,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弯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说得是。缨娘子之事……请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长到十五岁,臣妾定在五日之内妥善解决,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摆摆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气与太子退出中斋。
  才出殿门,便听背后响起黄门侍郎的声音:“摆驾毓宁宫!”
  庾氏脚下一崴,险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儿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脸色,看不出是气是恐,然而那把声音,却是真切地咬牙切齿起来:“同母后回殿里好生说一说,
  那丫头当时还说了什么?她是给你养的,你要振夫纲,要想法子把她笼络住!”
  李景焕却摇头说不,“我这便回去整理她的东西,她既要,我便还。还尽了,孤再向她讨要,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么还?”
  说罢径自回了东宫。
  庾氏听见这赌气的话,气上加气,回到显阳宫,连摔几只杯盏,还不慎折断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这在端庄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极其罕见的,陆媪忙掺住皇后,“娘娘万莫气坏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个狐媚那儿,还是愤于被养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懑怒又不解:
  “为了个傅妆雪,就至于闹到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东西,她难道以为她进了东宫,此后太子身边就不能有别人了?混账!”
  陆媪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着言辞:“娘娘,会不会傅娘子记起了小时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摆开陆媪的手,斥道:“她五岁前都不记事,能想起什么!
  随即问道:“差你彻查玉烛殿的仆婢,有何发现?”
  陆媪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过了,都说在及笄宴前傅娘子并无异样。除了有时她与春堇独自在内室里说话,因傅娘子素来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贱婢!”
  庾氏骂了一声,眸子里精光熠烁,“她想要回贱婢的奴契,想得美!去,传本宫密谕给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给傅簪缨施压,让她家孙女收回这些幺蛾子心思,否则,傅容的死后哀荣,就别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轻道:“娘娘,婢子听说那傅娘子已与傅家决裂,傅老夫人之言,她当真会听?”
  “一个孝字压死人。”庾氏刮磨着小拇指指甲的断面,唇边浮现一抹阴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过一桩陆氏五娘因不敬后母,被一句‘忤逆亲长’逼到悬梁的事么。缨丫头,呵,已对未来夫主不贞,又对君主不忠,若再敢对嫡亲祖母不孝,纵她有卫家竖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宫看她还怎样活。”
  “娘娘。”
  这边才吩咐下去,大长秋自殿外进来,绕过满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禀:“太医院的医丞方去看过郗太妃,说老太妃若再不进饮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复又拧紧,“徽郡王妃不是进宫侍疾了吗?”
  这郗太妃膝下独子便是蜀中王李境,当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为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挠。
  后李境见朝臣因立储之争而结党伐异,不顾民生,主动请旨离开建康,放弃储位,入了蜀城为大晋戍守西边门户,这才有了当今的上位。
  如此过了近二十载安稳岁月,蜀王在长子李容芝长到十五岁时,将其送入京城,名为请皇帝为子侄赐婚,实则却是质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东豪族义兴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纯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宫中出事,且非寿终正寝,而是无病无灾地饿死,便兹事体大了。
  佘公公回说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听后又想砸盏子了,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被那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都把她当成一块香饽饽。无法,只得捺下火气,亲去太妃苑走一遭。
  这一夜,是没个消停了。
  西山行宫,南殿阁中。
  卫觎听到那句“断腕”,略一沉默,也未责她胡言,缓徐声道:“暴虎冯河,有勇无智。既存断腕之心,对宫中会做何反应,可有预判?”
  “有
  。”
  簪缨的侧颜在红烛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绷着小脸严肃道:“往最坏处想,明的,召我入宫觐见,然后将我扣留。我自不会去,难道宫里会派兵来围剿西山行宫?又或以抗旨之罪杀我头?这两者,都是将事情闹大的路数,比我抄经生的法子还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说到底求的是财,投鼠忌器,理应不会大肆张扬,公然处置此事。
  “若来暗的,最坏不过杀我灭口。我一条命无足轻重,可唐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掌柜,牙行,伙计,他们总堵不住悠悠众口,到头来是宗室失道,受人话柄。”
  卫觎落睫,指节捏得毕剥一声。
  他听得出来,簪缨虑事尚有稚嫩之处,却已是在尽力思考了。然而一个看起来乖巧无害的小女娘,究竟经历过何事,才会让她在权衡时,首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该是这样的。
  “重说那句话。”
  声音不重,还带着刻意放柔的稠缓尾音,簪缨却依旧感到案几对面的人有些不高兴了。
  她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从头到尾细筛一遍,有些不确定,又想了一遍,才觑着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条命很贵重,身后有唐家做依靠,宫里不敢乱来——哦,还有小舅舅,小舅舅会保护阿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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