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簪缨俯首叩拜的身姿多停留了几许,起身后,又一步步走到邱氏的面前,蹲下身。
  邱氏望着这小女娘发间犹然带血的兽头簪,身子连连往后蹭,生怕她给她也来上一下子。
  然而退路却被看守的北府卫堵死,退无可退。
  “阿、阿缨,祖母不是有意的,你原谅我,祖母给你赔罪、给你赔罪……”
  簪缨头一次在这个人的眼里看到如此浓重的惊恐,她漆黑的双目深井无波,轻声道:
  “怕什么,我嫌脏。”
  她只是侧头在邱氏耳边说
  了一句话。
  下一刻,邱氏不知听到什么,无比凄厉地叫喊一声,接着竟是薅散自己头发,红着眼连声道不,手臂乱挥。
  离得最近的傅则安神思已近凌乱,下意识唤了声“阿缨当心”,挡身护在簪缨身前,被一爪挠破了脸。
  同时李景焕心急道:“阿缨!”
  卫觎旋即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那邱氏却还没消停,对着自己的心口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看见傅则安,便捧着那张脸哀嚎“我儿阿容”,模样十分疹人。
  她疯了。
  她被簪缨的一句话,说疯了。
  那种哀凄震耳的哭叫声,非言语可表,众人望着眼前的场景厌恶地皱起眉。
  这却还没完,卫觎漫淡开口:
  “周燮,给他止血治伤,选个良辰吉日,此人活剐。
  “傅氏女,下狱,等高辛氏族长来认人。
  “江离公子,你余生若再敢从嘴里道出她的闺名——”
  他的面孔对着傅则安,眼锋却后瞥太子,“我便割掉你的舌头。记住,我说到做到。”
  “至于你们一家子,”卫觎垂眸看着一地腌臜物,“傅氏祖坟风水不好,该动一动。小娘子若想迁出三哥的茔冢,等着人去刨动松土,小娘子若不愿惊动先人,那么坟地里其他的傅氏尸骨,就都扬了吧,让京郊南麓仙鹤观变成三哥的独冢。”
  他三两句话,便要刨一门百年世家的祖坟。
  堂中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司马怒了。
  他不再十年前那个悲喜形于色的少年,他的怒火不再催得天崩海啸,而是泰山压顶静得离奇,轻描淡写灰飞烟灭。
  “活着的更好办,岭南风景好,一家子同去吧。他日与庾家人枯骨相伴,见到十殿阎罗,莫忘报我卫觎之名。”
  簪缨目光闪动,轻轻牵住他长袖的一角。
  卫觎回手未回头,粗粝而暖热的掌心裹住几枚冰凉的指尖。
  第41章
  傅家犯下的通天伪诈大罪, 未经刑部未达天听,大司马几句话就给定准了判罚。
  刨人祖坟,举族流放, 此乃寒庶之刑,对于世家来说算是判决从重了。然而傅邱氏与周燮合谋的细情, 在场数位朝廷命官都可作证, 谁也驳不出个错处。
  再者大司马连太子殿下的次序都敢灭过, 也没听太子殿下说上一句,剩下的哪个还敢顶着大司马的余威触霉头?
  那眼神涣散胡言乱语的傅家老妇, 已被堵上了嘴扣住, 另外叔侄两个也将下狱待罪。此间了断干净,卫觎便领着簪缨离开京兆府衙。
  经过府署门口时,被两个北府卫扳肩提起的傅则安忽然开口唤住簪缨。
  “小娘子……”他哑着嗓子道, “我不敢再辩驳什么,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确不知情, 我倘若知道, 必会昭明真相……”
  年轻的世家公子此刻双目无光, 脸上还有未凝痂的血痕。
  今日揭露的真相, 完全摧毁了傅则安多年来对于父亲义举的向往与崇拜, 甚至击碎了他前半辈子的信仰。
  他一向修身律己,可一想到被世人颂为忠臣名士的父亲, 当年竟有降胡之心,自己顺敬多年的祖母暗怀阴邪之念, 他便痛苦难当, 甚至觉得自身流淌的血都肮脏起来。
  他尚且如此, 那簪缨得知真相后所受的打击, 又该有多大?
  “是傅家对不住你,你……请节哀。”
  如此浇薄的歉意,对于簪缨来说已无关痛痒,她连一声虚伪都懒待与他说。她只要首恶得诛,至于什么忏悔,他们尽可以在余生的懊恨中慢慢消磨。
  她不曾看傅则安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出去。
  李景焕紧紧注视着她的背影,动了动脚步,又在头疼中停下,左掌紧握。
  卫觎和簪缨才出府衙大门,迎面便见丞相王逍与王五郎这父子二人,大袖翩翩而来。
  显然,这桩惊天的伪诈案也惊动了丞相府。
  卫觎神色凌嶙,淡淡瞟他们一眼,“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朝隐’的路数算是被丞相大人揣摩到家了。何其早来?不若再晚一会儿,等里头地上的血晾干了,傅氏一家子的尸骨也寒了,丞相形不牍劳,衣不染尘,便可回府高枕无忧。”
  王璨之同父亲才过来还什么都不清楚,先挨一通血淋淋的讥讽,心头凛然,却也觉得冤枉,浮起一层笑道:“大司马今日是不痛快——”
  话到一半,他看见簪缨那只染了血的衣袖上,惊异地住口。
  簪缨耷着眼眸,往日她与这王氏尚未攀上交集,今日也无精神撑着拜见。擦肩而过,至马车旁,转头看见亲卫将褚无良抬榻而出,她木静的目光方软化了些,再度颔首道:
  “今日多谢先生仗义执言,关于当年在兖州的事,我还有些细则想请问先生,可否请先生至乌衣巷暂歇?”
  褚无良经过小女娘方才那一拜,淤在胸间多年的怨诮已散去大半,又念起旧主的种种好处,自然无不听从。
  而后他自嘲地勾勾唇,指向身边的沈阶,“小娘子切莫如此客气,小人有愧。倒是应当谢这小郎,若无他一力降十会乱打一棒子,小人本也不打算说出来的。呵,我原本啊……”
  他目光扫向沈阶的腿,沈阶淡然接口:“你原本只是想让我也如你一般,触怒傅家,被打折双腿,招来杀身之祸。”
  褚无良冷诮一笑,也不否认自己的偏激,只道:“你运气好。”
  沈阶心中却想,不是运气好,是他算的。
  他从昨日听到瘫子透露的三言两语,推想出傅大夫立功之事有异,他算准了,今时不同往日,子胥公的女儿既已从宫里出来,便容不得傅氏再只手遮天。他算准今日女郎脱籍,会
  惊动四方,他这边一敲鼓,状告有关于傅家之事,那边便没理由不理会,更不会被无声无息地压下去。
  就算消息传得慢,他还提前雇了几个孩子,到傅家祠堂外递信。
  他家中尚有老母,做事需先保全自己性命,再图入贵人青眼。
  他不是为了报恩。
  沈阶飞快而隐晦地看了大司马一眼,在此人面前,不敢暴露自己一丁点的野心,屏息向女郎揖手:“当是阶谢过女郎的青眼之恩。”
  簪缨听不明白这话,慢弱地转动目光:“何为青眼之恩。”
  她的声音喑哑,嘴唇苍淡无血色,已如强弩之末。卫觎皱眉:“有话改日叙,先回府。”
  他发话时,沈阶尚在愣神——方在堂上,女郎声称不认识自己,他只当女郎是为避嫌,还暗赞她神色逼真。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原来,女郎真的不记得他。
  早在一旁侯着的任娘子赶忙上前,红着眼眶搀住小娘子。适才府堂上的那番对质,她与老杜在堂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只疼这孩子疼得不知怎样好。
  便要扶小娘子上车,先帮她将这一身看着吓人的染血衣裳换下来。
  沈阶眼见一行贵人要走,忙对那道楚谡如雪的纤影道:“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小人之句。”
  卫觎凛然侧目。
  簪缨已经要上车,听见这句话,迟迟地想了一许,记起来自己是在一个青衫郎卖她的竹简上看到的这句话,回头轻嚅浅白的唇:“原来是你。你那位长辈的病好些了吗?”
  沈阶纵使机敏百出,也不由一顿。
  他没想到这位女郎在丧父之痛下,脱口道出的会是关心他母亲病情。
  “好一些了……”
  少年答完,怔怔地看着女郎点头上车,马车去远。
  任氏想为簪缨尽快换上一身干净衣裳,但簪缨此刻不需要干净,需要一个依靠,所以还是坐进了小舅舅的马车。
  白狼在车厢中嗅到血味儿,一瞬竖紧耳朵龇起狼牙。卫觎一眼扫过,狼自觉地偃息,等小主人坐定,无害地将头颈轻蹭过去。
  簪缨手指陷在温热的绒毛中,方一点一点缓过身上的冷。
  她与卫觎隔着两拳距离,两人的右手衣袖都溅上了血迹,一个在白缎上显眼,一个隐没于黑绸。
  淡淡腥气,车内安静。只是卫觎时不时看上她一眼。
  “小舅舅为何不问我,我对邱氏说了什么?”
  就在卫觎以为她垂着眼睫快要睡着时,簪缨忽问。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累,眸子里的水光却越发晶莹,使得他声音放得一低再低,“怕你难过。”
  “你问我我就不难过了。”
  卫觎问:“说了什么?”
  “我说,你伤天害理,你的儿子死后会被孤魂野鬼所欺,岁节无祭,永不返乡。”
  这是她能想到对邱氏而言最狠的话,却自己也没料到,邱氏听后便心神失常了。
  其实这件事邱氏这十五年来不是不知道,也许是自欺欺人久了,她真的愿意相信,当年周燮送回来的就是她的长子,这些年受孙儿添香祭拜的就是傅容。
  而铜铃旁掩耳的手一旦被人扯下,顷刻之间,天翻地覆,人便遭不住了。
  卫觎轻嗯一声。
  “我追首恶。”簪缨盯着眼前的一处虚空,轻声道,“听说朱雀桥头有华表,是专门悬挂恶犯首级示众的地方,邱氏与周燮的头颅,该在那里给我阿父赔罪,也昭示天下恢复我阿父的名誉。”
  卫觎不觉得从一个年轻柔弱的小女娘口中听到这般言辞有何不妥,说:“好。”
  簪缨想想又道:“不要连坐孙氏了。”
  卫觎头低了些,“哪个孙氏?”
  他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孙氏是谁,只不过眼下情形,能引得她多说两句是两句。
  当年他初掌兵时,营里有经验的军医便告诉他,新兵没见过血,第一次杀人或者第一次看见战友被杀,有可能受激,出现心神丧失的情况。这个时候,切不可言语刺激或用力惊动他,而是要慢慢回转。
  卫觎向来是一脚踹过去,把人骂醒了事。
  他领兵只信奉强者无敌,也只招意志最强,冲锋最勇的兵卒入麾下。上了战场便不再是家里娇惯的奶娃娃,屁大点事吓得拿不住枪矛,就趁早退到后防,这样的命上不了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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