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鳞薜荔,“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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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麾扇园中,草本茂盛。
  卫觎坐在无荫无凉阳光最曝的芍药圃外,别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齿冷,一领黑狐裘,衬得他颜面肌肤越发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着鹅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没一句地转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论,卫觎没什么反应。
  男人懒垂眸子,推开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黄铜匣盖,两截尚未拼接的绿沉铁陨槊杆映入眼帘。
  指甲轻弹其上,振然有金石之声。
  他身侧立着个紧束腰高束髻的劲装青年,不是麾扇园眼熟面孔,却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来的左将军谢榆。
  谢榆不时望一眼大将军
  的面色,眉头紧锁,心道:大将军体内那蛊,向来每月发作一回,一日辄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将军为何还在穿裘?
  他私下问过军师,这徐先生却顾左右而言他,眼下还有心思闲谈起来,“要说小娘子果真说话算话,听说堵在府门口,把上门来的内监、太子通通骂了回去,样子叫一个凶。”
  听到这儿,卫觎长眉下恹冷的剑目终于弯起一个不显眼的弧度,又弹槊一声。
  谢榆看得惊异,不知穿裘时脾气最坏的将军,何以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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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孔子巷东的青溪埭一带,是皇亲国戚扎堆的富贵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墙的五进深宅,从前为国丈府邸,如今却门前寥落,乌雀都无一只。
  紧闭的黑漆大门内,空旷庭院无山无石无树无亭,二门里,倒是保留下来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间,几十尾草鱼游得欢快。
  一个鬓发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边,笑眯眯地捻着鱼食投水。
  自打家里头的祖宗将这池里原来蓄养的金尾鲤,以“大玄儒手饲之鱼”的名目一条十金卖出去后,他能够解闷的,也就剩这些不值钱的草鱼了。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来,见了老爷,欲言又止。
  卫崔巍看过去,猜测:“离京回北府了?”
  管家摇头,从他的视野里,能看到对面开着门扇通风曝阳的几间屋阁内,板壁光秃,屋宇空荡,无屏风坐榻之俱,无玉瓷瓶玩为饰,与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没什么区别。
  管家怅惘咬咬牙,说了四事:“郎君为永忠公扶灵;北府骑尉夜闯显阳宫送了四瓮醢;北府军南下六十里;街巷生传言……庾皇后苛待永忠公小娘子。”
  卫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头子错了么?轻山,他不会原谅我了,是吧。”
  “老爷别这么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过家门而不入。我知道。”喂鱼的老人抛下一斗饵,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鱼争食,忽然弯腰按住肋头,皱眉道:“哎呀。”
  “老爷!”
  随着这道声音,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现,身姿如鹰鹘,几个快速起落便围拢到家主三尺之内。
  训练有素的暗卫们背向内,面向外,刀剑出鞘,谨慎地观察四周。
  卫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紧张为他把脉的暗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松手。
  “老爷!您别拿此事开玩笑成不成!”反应过来的管家气了个倒噎,“郎君留下的暗卫不是给您玩的!”
  “老朽无用人,阿谁刺杀我。”容颜并不算老的老人将目光投向池塘,“鱼儿,鱼儿,多吃些。”
  第54章
  那传言一日之间在建康城生了根、长了脚, 说庾皇后在宫里苛待成忠公小娘子。
  要不怎么那位缨娘子在她自己的及笄宴上,白衣素簪,额发厚重, 且少粉黛, 一副由人刻意扮拙的样子?又被太子用一个胡女随意践踏, 皇后娘娘当时却无一句回护。
  再有乐游苑的那场赏荷宴,仙人一般风神秀丽的少女行止如仪,却不识诗赋为何物, 甚至连一句离骚都未听过,连几大世家的主母夫人也认不全,显然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筵席。
  皇后娘娘不是向来宣称视她如己出吗, 谁家养女儿, 是这样恨不得抹成一张白纸的养法?
  听到风闻的世家之胤都震惊不已, 谁都不是傻子,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可是妥妥的诛心之论!
  忙差人去打听传言的源头, 却竟是出自乌衣巷谢家, 素有才名的才女谢既漾之口。
  这也难怪, 往常这位谢才女的诗作便广受城中名士追捧,一出手便有百口传,所以她的话在一日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也不足为怪了。
  也并没有人觉得谢女郎对中宫不敬, 人家老子在荆州掌军政,伯父叔父舅父都是当世的大学者, 稳占太学大儒前三甲,几个哥哥兄弟也是年纪轻轻有杰名, 连一个十六岁的侄儿谢翀, 都做上了荆州都督从事中郎, 人家说一句话怎么了?
  再说这猜测琢磨起来,居然越想越有理。
  坊间有“吃绝户”一说,上不得大户人家的台面,有些底蕴的门庭都不屑一顾。不过皇家在十多年前,先皇后才辞世,便改卫唐之婚约为庾唐之约,为的是什么,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可既要了人家的家底,还不用心教导人家女儿,这便做得太过了。联想庾娘娘素日温婉贤良的样子,闻信之人半信半疑。
  可倘若中宫无愧,又为何迟迟不出面解释?
  这些沸议传进簪缨耳中时,她颇觉意外。
  只因她本打算着用唐氏的人脉去散播此事的,东西两市也不算小,只要一点引导的火种丢下去,不用直说,也足以引起京人的浮想联翩。
  却没想到慢了那位谢女郎一步。
  簪缨奇怪,谢氏主母程蕴虽与她阿母相识,但她在赏荷宴后,与他家来往并不密切。
  “我与谢家姊姊仅有一面之缘,她何以帮我?她会不会惹祸上身?”
  说这话的时候任娘子在旁边,望着小娘子明净柔丽的容颜,她心道,这样面善心慈的女娘,谁见过一眼能不喜欢呢。
  任氏柔声宽慰:“小娘子莫担心,谢氏家大业大,谢家女公子广有才名,宫里便是想追究也要掂量掂量。只是……为难了小娘子,由着外头人议论。”
  簪缨摇头道,“本也要如此的。”
  被人议论两句,不伤皮不掉肉,怕什么的。只要这事能引起波澜,逼得显阳宫那边寝食不安,便足够了。
  任氏眼圈却红了一圈,“小娘子,从前受苦了。啐!什么母仪天下,竟这般作践人磋磨人……往常我问小娘子在宫里的事,小娘子总不肯多说,越这般,仆妇越发愧疚,也怪老杜眼力见儿不够,从前他也不是没进宫给小娘子请过安,居然硬是没瞧出异样。”
  她说着说着上了帕子,簪缨忙道:“任姊姊千万别这样说,还是你教我的话,毒蛇咬人,难道要怪人的皮肉长得软么。”
  那时候,连她自己还日日傻乐呵着,不知道身在局中,旁人又如何察觉?
  饲弄傀儡最高明的法子,原不是控制的线越多越好,而是线丝无形,傀儡自动。
  簪缨的眼光寒凉下去。哄好了任氏,令她取来一张花笺,亲自写了谢辞帖送去谢府。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谢女高义,她心中感激,不是差这几步
  路的功夫不愿上门,只是如果公然串门往来,落了有心人的眼,恐对谢家不好。
  再说谢家主为荆州牧,掌荆州兵马,若被人攀污与大司马的北府兵有往来,总归是件麻烦事。
  安排完了事,簪缨便打算去那边儿园里看望小舅舅,却见正房里伺候郗太妃的李嬷嬷来拜见。
  “娘子玉安。太妃娘娘这日精神头不错,想请小娘子过去说说话呢。”
  簪缨一听,便随了李嬷嬷过去。
  这正房独院阔大整丽,廊上有两个穿宫装的守门女使,也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簪缨莲步嫋娜迈进门中,有浅浅沉水香的味道飘在屋子里。
  郗老太妃穿着一身家常宽松雪青禅衣,花白的发髻上压一支攒金珠钗,正扶着女使的手臂在地上慢慢走动。
  多亏簪缨照料得细心,老人家养得比在宫里时还安泰些,原本经过之前的一场绝食,太医都说熬不过一个春秋了,可照眼下容光焕发的精神头来看,且还有寿禄在后头。
  一见簪缨,老太妃立刻眉开眼笑地拉住她的手,簪缨笑着打趣一句,“老娘娘今日认得我。”
  “你这个小囡囡哟,我便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这孩子的好。”
  郗太妃在她的鼻头轻轻一刮,拉着簪缨缓缓共坐在榻上,看不够似的看着这小女娘的清眉秀目,心疼得不知怎样好,“只是外头发生这么大事,你一味瞒着老身。庾皇后……庾灵鸿,对你不好,都是真的吗?”
  簪缨这才明白太妃叫她来的缘故。
  她看了立在下首的李嬷嬷一眼,声音多了分娇气,“娘娘的耳目也太灵光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老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那便是真的了。”郗太妃面色发沉,竟恨得捶了下床榻,反把簪缨唬一跳。
  “先太后去得早,可恨老身这些年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味在太妃苑里躲懒贪享受,皇宫里出了豺狼,我竟不知!”
  簪缨低头默默,手上的力道忽而微重,郗太妃神情切切:“好孩子,你受委屈了。阿缨放心,我只消还有一口气在,这个公道必为你讨回来。”
  老人缓了一口气,又道:“我已命容芝去信到巴蜀,给我那多年见不着的阿儿说了京中情况。阿缨,你父母皆不在了,老身一想到你这么轻的年纪,便伶仃一人,心头就发堵。我白受了你这些年的孝顺,连这条朽命,都是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的,却从来也没庇护到你什么,实是不像样。你退了太子的婚,无妨,便让我认你做个亲亲孙女,让我那在蜀地称王的儿,做你义父,护你一世,就是宫里的哪个来了也别想欺负你!不知你嫌不嫌弃?”
  让蜀亲王做她的义父?
  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说法簪缨从未想过,一时间惊得站起,“这自然不成的,老娘娘,蒙您看重,阿缨不敢高攀。”
  “什么叫高攀!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便是我们一家子的恩人。”
  老太妃露出个嫌小辈人瞎推让的表情,内里还是源于疼惜她,“我知道,你阿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才,文武双谥的开国公,自来也无第二份儿。我那不争气的儿,不过仗着个宗室的好出身,其实比你父亲所为,大大不如……”
  簪缨却特别了解这位老小孩的脾性,她这是一不顺意就开始耍无赖了。
  可贬低着差点登庸为帝的主儿来给她抬捧,她也受不起,仔细想了一想,还是道:“老娘娘,您的好意阿缨心领,此事断乎不可。”
  漫说她当初答应徽郡王救人,图的不是报偿,便是要找盟友,要认干亲,也不能沾蜀王的边儿。
  谁都知道蜀王心怀大义,当初为了社稷稳固,主动放弃储君之位,为大晋镇守西门,那么他必是不愿看到朝野生乱。而她现下盘算的,却是要把庾氏母
  子拉下马,说白了,与谋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这若是结了亲,也无异给自己结了仇吧。
  簪缨心内笑笑,好不容易把老太妃哄得忘了这桩事,辞出来,却见春堇匆匆走来。
  “何事?”
  春堇往正房瞟一眼,引小娘子走出院子,回禀道:“是东西两市的唐氏大查柜们,听闻了那桩传言,纷纷去杜掌柜那求问虚实,义愤填膺,吵嚷着集体罢市一个月。”
  “这事我知道。”簪缨之前便听任氏提过,也不曾拦着,“怎么了?”
  “这京城最大的两座市集便是东西市,唐家占大半,这一罢市,可不半个建康城的供给都难了么。”说到这里,春堇有些哭笑不得:
  “旁的都好说,只像一些活鱼新鲜鸡子大鸭子的,讲究的人家,日日都要到市上采买新鲜的。一等豪阀自家有蓄场果园,次一等的门户便要靠大市上的牙人日日送到府上。张御史家的老太太胃口好,每日必要食一盅鸭血蒸甲鱼,关了市,张家人从旁处采买,几乎攒了一水池,那张老太太硬说不是她平日吃的味道,一日不食此味,人就萎靡起来了。张家人无法,竟求到咱们府上,只求唐氏蓬莱记每日卖一只甲鱼一只老鸭给他,花费多少都认出,还是那府里二夫人亲自上门来的呢,说,小娘子是最最心善的小菩萨,定会怜弱惜老。”
  听到“小菩萨”三字,簪缨淡然一笑。
  依稀仿佛,从前在宫里也听过这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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