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可是,谁让女君的嘴一等一的甜呢?
  “先生称我女君,不是打我脸面么,阿缨,先生叫我阿缨就好。”特意空出时间陪这位功臣游园的簪缨轻罗小扇,巧笑倩兮,一副娇丽笑脸,要多讨喜有多讨喜。
  “先生医术高明,是能者多劳。”
  “这段时间辛苦先生了。辛苦亦有收获,先生不愧是当世活死人,肉白骨的医家第一人,如今洛阳里都要夸赞先生呢!”
  葛清营赶忙露出敬谢不敏的表情,外面人夸赞的哪里他,分明是哄抬她这位小菩萨的“法力”。
  从前只听说过一鱼多吃,他如今是恨不得被分成八瓣用,还挂不上名。
  可也奇怪,葛清营听着簪缨满眼真诚地恭维他,明知是溜须之辞,心中竟真有些受用,没甚脾气了。
  簪缨桃眼轻霎,见哄好了神医,敛了敛笑色,不由向西殿校场的方向瞥一眼,低声问道:
  “依先生看,
  观白的身子……能顺利撑到入冬吗?”
  近几日,她觉察卫觎夜间做噩梦的次数越发频繁,白日里,她有时出去主事,不在跟前,影卫回报说,大司马会一个人坐在殿里长久地虚望一处,神态冷峻,久久不语。
  这让簪缨愈发担心。
  葛清营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无法保证更多,轻叹一声:“大司马的情况,其实已经比祖将军当年支撑得更久了,但之后如何,葛某没有其他病例经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多问了一句,“西域毒龙池那里,女郎的人手可已齐备?”
  簪缨点头。
  她唐氏的心腹加上卫觎的亲兵两路人马,为了最后一味药已早早出发,每月有信件通报进程,现下应当已抵达了葱岭山。
  正说话间,一身汗水的卫觎从御道转角分花拂柳而来。
  他才跟丁鞭在校场那边马上对槊,挥霍完满身气力才罢休,身上那件黑色军伍劲服沾着尘土,前襟后背皆被汗水湿透。
  薄薄的布料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子精壮健硕的上身。
  簪缨与葛神医不由停步,卫觎亦未上前,一双漆利的剑目陌然注视二人,身上流泻出的杀伐之气还未完全消散。
  雄兽在一逞血气刚勇之后,筋疲力尽之前的那一刻,是最危险的。
  葛清营心里陡地一惊,他直觉卫觎在这一刻,不认人了。
  簪缨清邃的目光对上那双赤光隐现的眼眸,慢慢走过去。在距他还剩两三步时,她停下来,仰头与始终未动的卫觎对视,在那双冷沉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拉起他的手。
  柔软的触感像一汪温泉,卫觎指尖动了一下,长睫轻霎,眼里的冷意如寒潮褪,反手握住她。
  “怎么逛到这里了?”
  簪缨便笑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弯着眼睛问:“丁将军没受伤吧?”
  “不问我,关心旁的人?”卫觎恢复了慵散低靡的腔调,随手捏了下她耳垂。
  经过葛清营身边时,他还颔了下首。
  “我知道小舅舅不会受伤,只有你力压别人的份。”簪缨理直气壮回答。
  卫觎唇角动了动,微扬下颏,矜持得一本正经。
  直至二人走远了,葛清营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尽吐出来。
  他望着那对身高相差一头有余的璧人背影,不由得想,也许卫大司马同祖大将军的区别便在于,他幸运地有个红颜知己在身边,不必独自强忍那种可怕的噩魇吧……
  没几日,贾光献火急火燎地到王家登门拜访。
  说是他膝下的三郎与人发生冲突,被下了大狱,请王承帮忙想想法子。
  原是孙家的五郎孙彬一向有文词俊茂、风尘表物的美誉,在洛水宴后,一朝被提拔成礼部侍郎,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连从前把他压住一头的贾氏子弟都不放在眼里了。
  贾氏子弟个个眼高于顶,过惯了被人追捧的日子,自然不服,醉酒之下,贾三郎便与孙侍郎的马车别了苗头,家奴们当街大打出手。
  结果贾家的豪奴出手失准,将孙侍郎的腿骨踢断了。
  这放在从前,根本不算个事,就算踢的是孙家嫡系儿孙,在洛阳贾氏面前,孙氏除了自认倒霉也不敢啧声。
  坏就坏在如今京畿巡卫换了人,不认世家,当场便将闹事者尽数捉捕,先下大牢,还要择日上堂审理,按律处置。
  哪怕往前倒数一百年,这洛阳的律法都是世家定的,从来刑不上大夫,除了谋逆大案,何曾有门阀中人入狱过堂的先例?
  贾氏家主道:“我这两日亲身奔走,想寻人情将不肖子捞出来,谁想那刑部衙门如今密不透风,卫大司马手底的禁军比他们打仗还要固若金汤,
  铁面无私,先前的很多门路皆不成了。”
  这还不算完,有司随即出告示鼓励百姓,知道世家豪族有何欺良压善罪行的,尽可向衙门举报揭发,如今洛阳换主,主君必定替百姓伸冤昭雪,让他们不必害怕报复。
  王承听后神色阴翳。
  他自诩豪门大族,治家有方,出不了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可若真要刮地三尺锱铢必较地查,谁家又禁得住查?
  他此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前宫里提拔小世家子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先手。
  如今这豁然变脸,才是杀招!
  此时他再想撺动京城名流说卫觎名统不正,也只会被解释为心虚攻讦,会被百姓的人心所向淹没。
  “有人告状吗?”他忍不住问。
  “眼下尚无,都在观望真假,没几个敢做那出头鸟的。”贾光献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王承,“可人心如水,未尝不在蠢蠢欲动。我只怕,世家这艘船要被掀翻了……”
  第150章 “我惹阿奴生气了。给……
  王承内心大震, 送走贾光献后,他在书房茫然半晌,终于意识到强撑无益, 即令家人递帖送入宫省。
  他要去拜见主君。
  卫大司马也好, 唐娘子也罢, 到眼下地步,他也挑不得了,无论是谁接见他,只要听他陈情便好。
  “事贵应机,经略须早。早先白送的机会他不要,眼下再想拣起来,晚了。”
  王承求见的消息禀至东宫时,簪缨正与卫觎乘凉在厦殿的花窗下,共看一卷淮南舆图。
  闻言,娇慵窝在卫觎怀里的女郎动都懒得动,揪了粒葡萄,随口吩咐:
  “让傅思危或成慎渊,随便去一个接见此人就是了。”
  洛阳名门能跻身前列的位置就那么多, 一个萝卜一个坑, 太原王氏早先仗着自家根基想囤积居奇, 讨价还价,那就别怪别人先到先得。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 二等世家想出头,一等世家看不过, 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发生冲突是早晚之事。簪缨等的就是这个脓痈的破口。
  北朝王氏终究生活在承平殷富的年景里太久了,心机觉悟还比不上固守江东的南朝王氏, 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势已去,等待王承的,只有被人杀价的份。
  不日便是夏至,天气热,人挨人地腻在一起更热,但在清凉阁躲闲的两位主子仿佛不觉,前胸贴着后背,谁也不离对方。
  二人皆只穿着里头的一件单衣,下着洒腿绫裤。簪缨赤足,才洗完的长发任其披垂,半干不湿地晾在卫觎臂弯上,一缕缕带着清凉潮湿的幽馥香气,弥散而出,混和着窗外槐香,几上果香,给这静谧的轩阁平添生色。
  她舒舒服服崴靠在卫觎怀里,拿他结实的胸膛当引囊。
  卫觎便从后拥着簪缨,手里展着一张羊皮舆图在她眼前。
  闻听王承坐不住了,卫觎只是淡淡一笑,未放心上。
  他没把北朝世家的小算盘放在眼里,着眼图上,指给簪缨看,“最迟中秋,若南朝不服,我们的军队可顺漯河而下,经兖州项城,过豫州蒙城,驻于寿春,震慑建康。”
  簪缨耳边流淌着他家常闲话般的低沉嗓音,时光静好,安憩太过,竟有些午困。只是头发未干,卫觎不许她睡,簪缨便又摸了两粒井水湃的西域葡萄,一颗喂他,一颗噙在嘴里醒神,含糊地呢哝:
  “寿春是南北必争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若豫州还在南朝掌中,北军万难渡江,今我们掌住此处,便是占尽先手了。”
  “不错。”卫觎吃着葡萄,轻慨一声,垂下容与的目光,“当年你收拢乞活军,铺陈罗网,将豫州的军政实权攥在手里,真是再高明不过。”
  簪缨一听,哪怕当年她根本没虑到这么多后手,不过是事赶事逼到了那里,不得不为,仍旧被夸得双眸弯弯。
  搭在卫觎小腿上白如雪藕的脚丫,不由轻轻晃动。
  卫觎余光瞥见,眸底闪过细碎的笑意,指着舆图继续道:“阿奴手中的青州水军,可做第二路水陆先锋,由琅琊国南下直捣彭城,循淮安,广陵,驻扎于长江边。届时阿奴挥师,天下侧目,你手握世之骁将,何人敢小觑,何往而不利。”
  簪缨愣了愣,听他为自己安排妥善,心中浮上一种怪异的感觉,没有吭声。
  卫觎摸了摸她厚密清香的头发,低头亲她发顶,道:“北朝五十万兵马,你尽可调配,到时——”
  他话音未落,突然“啪”地一声,簪缨拍开他的手,霍然扭身站起。
  她脚底生风地走开,口中道:“大司马不必教得我这样细,也不必托付中军,我有什么不懂随时问你便是。”
  她走得飞快,又不想走出这间阁子,兜兜转转,来到一座盆栽前,见那六角青瓷花盆里的文竹长得
  茂盛喜人,随手拿起旁边的竹剪,嘁叱咔嚓地修理一通。
  卫觎一瞬的怔忡后,了然,动作落拓地一撑身赶到她身边。
  他俯下高大的身形,顿了顿,柔声道:“我说什么了,阿奴还讲不讲道理?”
  簪缨咬住唇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原本都好好的,突然便委屈起来。她睨目瞟他,重重点头:“我是不讲理的。”
  说罢,愈发狠心地搅戳那棵可怜的竹枝,而后撂下竹剪要走。
  “看砸了脚,再闹?”卫觎托住那把没放稳的竹剪,伸手把使小性儿的小孩捞回来,自是没让她走成。
  他面对面地搂住这副娇小柔软的身子,又泄了气,鼻尖轻蹭她脸颊,叹笑:“我不好,惹咱们阿奴生气了。给不给哄?”
  瘪着嘴的簪缨不应声。
  他也不等簪缨答应,抱起她,用的是怀抱襁褓婴孩的姿势,还在臂间轻悠了几下。
  两只雪足在空中轻晃,玉一样白,簪缨扭动了两下,此时始觉不好意思。
  论理,她的养气功夫也不差了,刚刚却不知怎的冲劲上头,这么大的人,还耍小孩子脾气。她难为情地闭眼把脸埋进去,却嘴硬道:“我很难哄。”
  “谁说的。”卫觎抱着她回到原位,盘膝而坐,打个响指,“有了,听这句——我家阿奴身上好香,卫十六一日不闻,食不知味,寝不安眠,纵使远隔十万八千里,一念此香,我必回奔。”
  他越说越温情,找到女孩藏起来的鼻梁,轻刮一下。
  这算是卫觎头一回见簪缨使性子,如此娇憨俏媚,爱怜得他不知怎样是好。
  他低头脉脉看了她一阵,轻道:
  “纵使为了这口香,簪缨,我一定把这条命留住。”
  簪缨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等你解毒后,五感恢复正常,到时便不觉得我香了。怎么办?”
  卫觎又失笑,只有她,才想得出这种古灵精怪的问题。
  “那得等到时候,我细细嗅个天夜,才能论断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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