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长兄才病倒,身子不爽利,不必惊动他。”宋昕道。
  他与王晟阔步往马厩方向走,无暇理会宋彦,眼下只想快些到苏州府衙。
  如今兄长人在家中,唐姻一个人孤零零地、被莫名带到森严的府衙里,连个撑腰壮胆之人都没有。
  宋昕又想起先前唐姻扶着他手臂时,布满惊慌与无措的眸子。
  他心里无法平静,步子又大了许多。
  到了马厩宋昕远了一匹快马,飞身跃上,双腿用力一驾马腹部,马儿如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
  而宋彦只能看着宋昕策马疾驰而去的背影,纵然担心也是无能为力。
  第21章 不忍
  ◎她拉扯着他的目光。◎
  几声滚雷从天际划过,方才还悬于空中的高阳,转瞬被冷灰色的云层遮住。
  宋昕一路打马而行,苏州府衙距离宋府不算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苏州府衙。
  天空落了雨点子,整个苏州府衙笼罩在一层冷青色的天光里。宋昕翻身下马,肩头晕开了一片湿漉的水痕。
  苏州府衙的衙役识得宋昕,迎出了来,还来不及开口问,宋昕径直越过他去了正堂。
  衙役还未见过宋昕这样,便问后边的王晟:“哎?宋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晟反问:“高大人还在里头吧?”
  “在的。”
  王晟“哦”了声,将两匹马的缰绳往衙役手里一塞,也立马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雨势越来越大,地面被雨点砸出深深浅浅的坑。府衙的墙面被雨水浸湿,灰压压的,似乎空气也一并变得低沉起来。
  向来注重整洁宋昕一路疾行,一尘不染的素白衣摆被溅出几点极不和谐的污泥点。
  他自幼便有一点洁疾,身上容不得半点儿泥土污浊,可眼下,他却显得无甚在意,只加快了脚步往里边走着。
  雨还在下着,不见有要停下的趋势。
  等到了正堂正门的时候,宋昕几乎已经全身湿透。
  他张目向里一望,高大人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两侧是威严肃穆的衙役,而跪在正堂中央那抹鲜艳的红色,正是唐姻。
  她跪在正中,跪着。
  本就娇小玲珑的身子,竟显得可怜起来。
  红红的一抹,拉扯着他的目光。
  这次高大人派人寻得急,唐姻连先前试穿的婚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便被人带了过来。
  宋昕整理了情绪,抖了抖衣袖,隔着正堂门槛,遥遥揖礼一拜:“高大人。”
  高大人视线往远处看,便看见来人,盯看了一瞬,沉声道:“子阶,这是怎么了?”
  听到宋昕的表字,唐姻堪堪回头。
  堂外风雨如晦。
  宋昕白色的衣袍与昏暗的天色形成了极强的反差。湿透的衣袍、滴水的乌发,亦和过去印象中的表叔大相径庭。
  可即便如此,对方身上散发出那种犹如青竹的气质,依旧挺拔清隽,不曾显出丝毫狼狈。
  宋昕回复道:“卑职听属下来报,说大人到了杭州,便从府上过来,不曾想,半路落了雨。”
  高大人点点头:“原是这样。”他抬手虚空指了指堂外一侧:“去换身干爽衣裳再过来。”
  宋昕平静地告退,到了旁边的屋子里换上备用在此处的官袍。
  换衣裳的间隙,王晟闪身进了屋,向宋昕禀报:“大人,方才我问过了提押唐四姑娘的人,高大人思及唐四姑娘和宋府的联姻关系,才没有告知大爷和您,直接派人带走了唐四姑娘,说是调查唐国公之前的旧事,应该并未发现先前我们在杭州监牢的那些作为。”
  王晟自然瞧出宋昕之急迫,以为他家大人是怕当时在杭州助唐姻私见唐国公之事东窗事发。
  宋昕只是换衣裳,并未表态,道了声“知道了”,又去了正堂。
  雨势减弱,云层散开少许,一丝冷光隐约透过天穹洒在宋昕身上,青色的补子笼在微弱的光晕下,更显冷清。
  “换好了,便进来吧。”高大人见宋昕回来,命人又备了一把椅子在他一侧。
  旋即解释道:“你宋府不久后要与唐国公有姻亲,便没知会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一并审理吧。”
  “是,大人。”
  这说法与王晟禀报的说法无二。
  宋昕落了坐,幽深的目光又汇集在唐姻身上。
  唐姻面容虽还算镇静自若,而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微红,许是地砖太凉、太硬,膝盖偶尔下意识的挪动。
  堂前有风,一阵清凉的风儿掠过,撩动起唐姻几缕碎发。
  宋昕的目力极好,他清晰地观察到那细白脖颈上被冷风吹起的鸡皮疙瘩。
  唐姻蜷跪在地上,大红的嫁袍过于宽大,更衬着她身体纤瘦,整个人小小的。
  宋昕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转头去问高大人:“大人,卑职又一事相求。”
  “哦?你说。”
  “烦请大人,免了唐四娘跪礼。过些时日唐四娘与我长侄宋彦成婚,今日地面寒凉,免得病了耽误婚期。”
  “也好,来人,去搬一张小凳来。”
  高大人刚正但也不至于迂腐,宋昕深得万岁喜爱,他也乐得卖给宋昕一个人情。
  他只是有些奇怪,认识宋昕两年,这年轻人绝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莫不是因为,这个是他未来的侄媳,才有所照拂?
  唐姻谢过高大人,坐在矮凳上朝宋昕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
  果不其然,高大人又对宋昕道:“既然你也来了,不若由你亲自审问。”
  宋昕清楚,高大人无非是想试探他究竟是否会徇私,淡然道:“是。”
  他看过了审问的记录,便继续了。
  “前些时日,杭州海宁县县令招供,说唐国公与他一同受贿,私吞了精粮二百石、纹银三万两,就在去年十月十三那天,你可知此事?”
  唐姻抬头,攥紧了袖角,飞快道:“大人,我父亲冤枉,去年十月十三那天,我父亲绝对没有大人方才说的那些行径。”
  宋昕一直以为唐姻是个娇滴滴的贵女,少见唐姻这般坚定的模样。
  他太熟悉唐姻的目光了,就像潺潺的溪水,清爽又纯洁,而如今,他才知道,这样的目光也会如此充满力量。
  只是顷刻间,宋昕便挑眉继续问:“你为何这般肯定?”
  “回大人,因为十月十三正好是我母亲的生辰。去年十月十三,父亲、母亲都在家中。”
  唐姻忽然希冀地说:“对了,去年十月,我二姐姐与二姐夫从京师来我家省亲,十月十三我母亲生辰那日,我二姐姐与二姐夫也在唐国公府,他们都可以作证的。太医院的柳任良柳医正便是我二姐姐的夫婿。”
  柳任良。
  宋昕的眉眼有些涌动,有些话哽在喉咙里,难以开口。
  十日前,京师又处决了一批贪官污吏,唐姻二姐的夫家柳任良便在其中。
  宋昕本不愿提起此事,而一旁的高大人补充道:“柳任良与他父亲一并在太医院供职,二人收受贿赂,偷换宫中药材、以次充好,万岁大怒,柳任良一家,如今已经满门抄斩了。死人,是无法作证的。”
  唐姻的脸色几乎一瞬间褪去了血色。
  满、门、抄、斩……
  那么,她二姐姐跟着一起……死了?
  回想起去年,二姐姐出嫁之时,还拉着她的手说:“妹妹可不要想姐姐呀,等姐姐在京师熟悉了,接你过来玩儿。”
  二姐姐那样好、那样美、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便没了?
  唐姻心中悲恸欲绝,强行镇定回复宋昕许多问题之后,生出一股精疲力尽的感觉,宽大嫁衣下的手指竟然开始发抖了。
  宋昕捕捉到唐姻微小的动作,瞳孔微微缩紧,朝一旁的高大人道:“大人,再继续问下去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不若让唐四娘好好回想一下,改日继续。”
  今日的审问中午时分便开始了,持续几个时辰,这会儿天边已经擦黑。
  高大人看了看天色,率先起身:“也罢,你命人将手里的卷宗好好整理一番,然后建立苏州三品以下的官员册薄,上到官员品质、政绩,下细住址、百姓风评。册薄一个月一更,要详尽。”
  “是。”
  高大人吩咐完了,便往外走,走到正堂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咦”了一声,回过头看着唐姻,语带质疑:“我们之前见过面么?怎么觉着你有些面熟。”
  唐姻心中一突,压低了头:“并未,民女从未见过大人。”
  高大人还在盯着唐姻,这时宋昕走上前,挡在了唐姻与高大人中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大人,卑职送您吧。”
  宋昕颀长的身姿挡住了高大人的视线,唐姻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盯着宋昕天青色补子边缘的花纹。
  高大人摇了摇头,也实在想不起来,遍也不再深究,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唐姻见高大人与宋昕一并走远了,舒了一口气,这才往府衙大门处走。
  她猜到今日的审问会持续到很晚,所以出门前就吩咐香岚晚些过来接她,也不知这会儿香岚到没到。
  天光越来越暗淡,她到了府衙门口,四处张望着,没见到宋府的人,就打算在门口等一等。
  无人之时,唐姻又想起了二姐姐的死讯。
  过去和唐二姑娘一幕幕的欢声笑语涌上心头。
  唐姻的心口不由得痛了起来,她一手抚住心口,一手撑住府衙门口的红柱,才堪堪站稳。
  这时候,一辆雕花马车从府衙侧边巷子缓缓驶出,这辆马车并未离开,而是停驻在唐姻的面前。
  唐姻看过去,驾车的车夫不是别人,正是王晟。
  紧接着,一柄温润羊脂玉冰骨的折扇从轿帘的边沿里缓缓伸出,挑起了一道缝隙。
  朦胧的烛光从缝隙里照出,描画出宋昕近乎雕刻般的完美侧脸,一捧晴虹在狭长而淡然的眼眸深处跳跃。
  暮色四合,他喑哑又不容拒绝地开口:“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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