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吴招娣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骂完她们回头就去帮着三花拧干衣裳,笑着说:“来的路上遇见你表嫂了,瞧着是要去你家,我拦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往日没机会接触,今儿才发现她也是个好性人啊,卫大虎那小子可真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三花闻言眼睛一亮:“表嫂去我家了?”
  吴招娣点头,帮着她搭了把力把木盆抱起来,可着实不轻,瞧着是一大家子的衣裳:“这盆子可不轻,你好生看着脚下的路啊,别给摔了,回头还得重新洗。”
  三花点头,晓得她不爱自己名字,懂事称呼:“谢谢二牛嫂子,我这就家去了。”
  吴招娣点头,又嘱咐了两句路上小心慢些走,三花乖巧点头,对她的维护很是感激,可又实在害羞,脸蛋红扑扑的,声如蚊呐一连道了好几句谢谢。
  吴招娣看着她抱着偌大一盆衣裳回家,这才收回视线,白了周围人几眼,开始搓洗衣裳。
  三花歇了好几次脚才回到家,桃花和方秋燕正在屋檐下纳鞋底,见小姑娘抱着一大盆衣裳气喘吁吁回来,桃花还未动,方秋燕先起身走过去把木盆接了过来,笑着打趣:“叫娘瞧见这一幕,不得心疼地抱着咱们三花一个劲儿亲香,小姑娘长大懂事了,都非要帮着家里干活了。”
  三花双臂软得似面条,过了水的衣裳更重,这一路可把她累着了,眼下听大嫂打趣她,小脸红得不行,轻轻跺脚:“大嫂……”
  方秋燕去晾衣裳,闻声笑道:“赶紧歇着去吧,衣裳大嫂来晾。”
  三花也不争,叫了桃花一声表嫂,坐到之前大嫂的位置歇息,她手臂实在是软得慌,半点力都使不上了。
  桃花见她耷拉着双臂,眼睛都有些发直,可见是累着了。她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捧着她的手臂,从臂膀到手腕,轻轻帮她揉捏着缓缓劲儿。
  三花有些不好意思,想缩回手:“谢谢表嫂,我没事儿,歇歇就好了。”
  “三花可真能干,洗了这么大一盆衣裳。”桃花抓着她手臂,不叫她缩回去,这般按摩放松一阵胳膊也会好些。
  “可不是,咱家姑娘能干着呢,见她两个哥哥胳膊受了伤,家里活重,就自个揽了洗衣裳的活儿。好些衣裳呢,爹娘换下的,连带她两个哥哥的臭汗衣裳,还有我们两个嫂子,底下侄子侄女的尿片子都帮着一道洗了,可心得很!”正在晾衣裳的方秋燕连声夸道。
  三花上头两个哥哥,平日里莫说爹娘,便是哥哥嫂嫂都是疼着她哄着她的,莫说外头的活计,便是家中扫个地,等闲也是不叫她干。今早这丫头破天荒的揽下家里洗衣裳的活,一大家子的衣裳,她吃了朝食便去了河边,这一洗就是大半日,眼下都快晌午了才回来。
  小姑娘从小被家里宠着惯着,却没养坏了性子,如今家中遭了事,她非但没有娇气,反而愈发懂事,晓得帮家里分担了。
  方秋燕想着,翻了年姑娘就十四了,渐渐的就要开始相看人家,家中父母哥嫂疼她护她,晓得她是个好的,可这些外人不知道啊。两家相看时,男方通常只是寻熟人打听这家姑娘品性如何,是否勤劳刻苦,家中老娘和姊妹生了几个娃子等……反倒是长相,在农户人家眼中是次要的。
  她自个就吃了名声的苦,自然晓得姑娘家的名声有多重要。当姑娘时,家中父母兄长再是宠溺都不为过,可成婚后呢?若是啥都不会干,日子还过不过啦?便是和男人感情再好,也经不住长时间的磋磨,若再遇到一个掐尖好强的婆母,那才真是苦日子一眼望不到头。
  人还是得自己立得住才行。
  【作者有话说】
  二更-,-
  已被榨干。
  第41章 41
  ◎县里◎
  再说卫大虎这头, 他把竹叶青丢到李大郎的被窝里,亲眼看着那软若无骨的碧绿长条游到李大郎怀里盘着不动了,这才心满意足翻墙离开。
  一路疾走, 他先去了周家村。
  到周家村时,晨光微熹,早起的汉子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见到一个脸生的高大汉子往他们村走,警惕心较强的便开口询问:“后生, 你瞧着有些面生,是我们村哪家的亲戚?”
  乡间小娃都是散养, 整日漫山遍野跑,家中大人会叮嘱娃子们别往村外跑,遇见生人不要搭话,尤其别人给你吃食,非但不能接还得赶紧跑,这种多半是拐子。
  小娃子们被拧着耳朵叮嘱, 大人们看见陌生人出现在村落附近也会警惕驱赶, 故而几个中年汉子盯着卫大虎不放,实在是他脸生得紧,他从未见过。
  卫大虎闻言驻足,回头瞅了他们几眼,他一个外村生人,反倒毫不客气把他们打量了一番,道:“我去周满仓家, 他是我妻弟。”
  “啥?你是满仓姐夫?满仓啥时候冒出个姐夫来?”
  “哎哟, 是那个吧……我记得满仓他娘当初好像是个二嫁的, 带了个前头姑娘来。”
  “都多少年没来往了, 咋突然又走动起来了?”
  不晓得,别人家的事谁晓得哦。
  卫大虎说完便进了村,那几人还盯着他背影瞧,见他走的方向确实是周满仓家,才扛着锄头去了地里。想来拐子的胆子没这般大,人都进了村,若真干啥坏事,到时一人一锄头,九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周满仓蹲在院子里用石头砸螺蛳喂鸡,昨儿个他去河里摸了不少,家中母鸡抱了一窝小鸡,死了两只活了五只,他这几日寻了空便下河摸小鱼和螺蛳,就指望着小鸡能养活,母鸡也能吃点好的,多下蛋。
  他家原本是没养鸡的,家中只有他一个人,地里活儿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伺候家禽。还是去年,他们邻居家的姑娘嫁人,他突然想到了姐姐,他记得姐姐和邻居家姑娘一般年岁,小时候还一道玩耍过,眼下她都结婚了,姐姐也在相看人家了吧?
  姐姐若是成亲,他总不能空手,连个像样的礼都凑不出来。
  思前想后一番,他把存了两年的铜板拿去村头林大爷家买了一只能下蛋的母鸡,相比同族的亲人,他和林大爷反而要亲近些,虽然人人都说那老头孤僻性子怪,但他在山上拾柴摔沟里起不来时,是他把他救起来的,还给他寻了大夫,药钱也是他垫付的。
  林大爷是孤寡老头,家中只剩他一人,许是两人境况相似,都是一个人撑着户头,死了就绝了户,林大爷对他多有关照,几乎是半卖半送把母鸡卖给了他。
  养了母鸡后,周满仓便开始存鸡蛋,每次存个四五十个,送几个给林大爷,剩下的便寻个日子去镇上赶集卖掉。
  就这般存鸡蛋卖鸡蛋,直到无意中听见有个嫁到杏花村的妇人回娘家与人摆谈,说当年那个嫁来周家的二嫁妇人钱素芬,她带来又带走的女儿过几日便要成亲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听到这个消息,周满仓只觉松了一口气,还好提前一年养了母鸡,还好这回的鸡蛋没有卖掉,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把螺蛳连壳带肉扔到鸡窝,周满仓在院子舀了一瓢水洗手,刚准备去灶房拿昨日剩下的粗粮饼当朝食吃,大门便被人敲响。
  “来了。”
  门一开,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卫大虎还担心他没起呢,见他一双眼睛直往他身后瞧,他笑了笑道:“别看了,你姐没来。”
  被他戳破心思,周满仓有些不好意思,侧身让他进来:“姐、姐夫,你怎来了?”
  “咋地,你姐没跟着一道就不欢迎我了?”卫大虎进院后把背篓卸下,周满仓打眼一看,便看见了用芭蕉叶铺着的背篓里放着十好几个大野梨,是他从未见过的水灵。
  打趣完,卫大虎也不和他客气:“发啥呆?还不赶紧给姐夫舀碗水来喝,渴死了。”
  周满仓这才回过神,忙去灶房。
  卫大虎站在院子里,就这般拿着水瓢解了渴,狠吁出一口气,才把一路压着的畅快情绪释放出来。往李大郎被窝里放了一条蛇,只要想到李大郎醒来后的热闹场面,他就乐了一路。
  打量了下四周,瞧着和上次来没甚两样,看不出啥好,也没看出啥不好,他点了点头,对眼前小子道:“前几日你姐和我一道进山摘了许多野梨,汁多又甜,家中留了一些,又送了一些给亲戚,你姐惦记着你,这是给你留的,正好我有事要去县里一趟,顺道给你送来。”
  周满仓没想到他一早便给自己送野梨来,他和这个姐夫统共也就见过三次面,头一次是在酒席桌上,他是上门吃席的客人,第二次是和姐姐一道上门,他是姐夫,这是第三次,来给他送野梨。
  虽然见过三次面,他们却没咋说过话,便是姐弟俩都多年未走动了,何况卫大虎这个姐夫呢,且陌生着呢。
  “你,你吃朝食没有?家中有饼子……”周满仓没看野梨,结结巴巴问他。
  “饼子啊。”卫大虎摸了摸肚子,就喝了一盆稀粥,早就饿了,也不和他客气,“行,来几个?”
  周满仓点头,进灶房给他拿饼子了。
  统共也就三个饼子,他全给了卫大虎,卫大虎接过,也没问他给自己留没留,叼着饼子招呼他:“背篓我就不拿了,去县里不方便,这野梨到底是果子放不住,自个没事儿就啃两个,差不多两三日也就吃完了。”
  周满仓点头,想了想,问道:“从县里回来,你来拿背篓吗?”
  “回来我走山路,不顺道。”时辰不着了,卫大虎还得赶路,便没有久留,对送他到门口的妻弟道:“山上板栗快熟了,回头我和你姐进山打些,给你送些来,再顺道把背篓拿回去。”
  周满仓忙拒绝,叫他们自己留着吃,卫大虎不理他,抬步便走:“自个在家好生照顾自己,有啥事去大河村找你姐。就这般吧,别送了。”
  说罢头也不回走了。
  出了周家村,卫大虎拐道先去了一趟镇上,他都没好意思说三个饼子只堪堪过个嘴瘾。他先去面摊吃了两碗素面,付了铜板后,拐到去了上次遇见小乞丐的那条街,那家包子铺的肉馅好吃,他一口气买了十个肉包子,二十个杂粮馒头,这是他在路上的口粮,肚子饿就浑身不得劲儿,他还要走着去县里。
  倒不是不想搭个顺路车,先前进镇,有个驮着货物的驴车便是去县里,车夫是个矮小的瘦子,他还没开口,那人便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好似躲洪水猛兽般躲他。
  小乞丐一大早便抠着脚丫坐在路边乞讨,卫大虎往他面前的破碗里丢了俩热腾腾的肉包子,和他小兄弟浅唠了两句,便踩着初升的太阳出了镇子。
  他们这镇子叫定河镇,县叫长平县,从定河镇到长平县,若有驴车骡车啥的,差不多大半日便能到,若是成年男子的脚程,从太阳升起走到日落时分,再抄个近路啥的,也能到。
  卫大虎从镇子出来便寻了条小道进了山,山路虽难走,但得分人,他走山路,那就跟老虎入了林子没啥区别,天生的方向感使他不容易迷路,遇到啥蛇虫鼠蚁也是千里送人头,在山林里,他的天敌就是自个的五脏庙。
  不能饿,饿会腿软。
  长平县四面环山,山路崎岖难行,定河镇是长平县管辖下比较落后的一个镇子,唯一一条通向县里的路坑坑洼洼,若是遇着下雨天,黄泥路黏腻又湿滑,车轮子若是不小心陷在泥坑里,毛驴摔个四脚朝天那都是常有的事。
  卫大虎一路走走歇歇啃啃干粮,从山林小道抄下山时,一眼便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长平县城门。
  此刻,城门之外排起了长龙,几个官爷腰别大刀,正拦着入城的百姓收缴入城费。
  卫大虎走到队伍后头排队,他眼神好,瞧见城门下有个担着挑担的年轻汉子被拦住,他好似在和官爷比划着什么,脸色涨得通红,而几个官爷面露不耐,其中一个抬腿就踹了他肚子一脚,年轻汉子站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挑担里菜掉了出来,那官爷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上头,狠狠碾了几下。
  排队的人群,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卫大虎看见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
  他上次来长平县还是一年前,那次猎了几张上好的狐皮,他本想卖给镇上的大户,爹却叫他往远些走,顺道看看外头如今是个啥光景。
  许是前头几十年世道乱糟糟的,天灾人祸时有发生,他爷他爹那代人心里敏感,总对如今的安稳世道没有安全感,心头空落落,总会时不时去外头看看情况。
  即便他爷已经去世多年,他爹却还是沿袭下来这个习惯,偶尔会叫他去县里或更远的府城走走,既长见识,又能打听消息。他家虽是与世隔绝般住在山脚下,却不可能真的脱离这个世道,若两眼一抹黑,哪天世道又乱了,当兵的跑到村里来抓壮丁,他们啥都不知道,往山里跑都要被拖脚程。
  他们可以当瞎子,但得是自个捂的眼睛。
  卫大虎看着那个被踹倒的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手忙脚乱把掉了一地的菜拾起来放回箩筐里,他半点没敢看被官爷踩烂的菜,弯腰挑起担折身而返,竟是没有进城。
  人群里顿时一阵闹哄,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卫大虎眉头皱得死紧。
  那个汉子挑着担从他身边走过,卫大虎看见他额头冷汗直冒,煞白一上脸,一看便知那一脚踹得不轻,怕是伤到内脏了。
  “如今入城要交税也就罢了,怎地普通农户挑担进城卖个菜也要交‘占城税’,这又是个啥意思,咱的背篓箩筐也占地方要交钱了?”
  “我们又不是商户倒腾买卖,咋还要交这些玩意儿?”
  “后生,你挺久没来县里了吧?咱们这些泥腿子还算交得少的,那些两地倒腾着做买卖的商贩更惨,进城脱一层皮,城里脱一层皮,离开还得脱一层皮,来回一趟能不能赚钱两说,得罪了那些当官的,命都得交代半条在这里!”
  似乎在印证这句话,排队的队伍里,正好轮到一个驶着驴车的中年男人,那人先是借着身体遮挡,往官爷手里塞了碎银,见官爷没有拒绝,他自觉已经打点好,心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赔着笑去牵驴车,却不想这时,那个被他打点的官爷伸手拦住了他的驴车。
  人是一只脚踏入了城门,驴车却没让动一下。
  卫大虎看见那别着刀的官爷伸手拍了拍驴车上的货物,没管那中年男子点头哈腰讨好,作势就要抽刀插入货物中检查,那中年男人扑过去抱住他胳膊,被他一把挥开。
  从周围人的交谈声里,卫大虎知晓了如今想进城门竟是这般麻烦。
  不但成年人每人需缴纳两文,十二岁以下孩童一文钱,若是肩挑箩筐,背背背篓,还会按照个头大小缴纳1-2文不等的“占城费”。这还不算,譬如你进了城要去卖菜,到了地儿,还得另外交“占地费”,这和入城时箩筐背篓缴纳的“占城费”又是另外一码子事儿。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回来还没这些杂七杂八的税,县太爷是想银子想疯了吗?
  卫大虎盯着那个官爷作势要抽刀检查货物的动作,本就是两地倒腾山货赚个辛苦钱,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那中年男人苦着一张脸在怀里摸了摸,隔着人群卫大虎看不清,只看到官爷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挥手示意身后的同僚,过。
  排队的人群中,有不少挑着担准备入城卖些家中出息的农家汉子默不作声退出来,沉默着原地折返。
  他们的村落在很远的地方,挑着担走了整整一日山路,本想着县里贵人多,他们自家种的吃食侍弄得精心,定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可是这铜板还未挣到,入个城反倒要交这个税那个税,他们身上一文钱没有,竟是连城门都进不去。
  只能原路返回了。
  他们也不愿进城了,前头那个汉子就因不愿交箩筐的“占城费”被官爷狠狠踹了一脚,他们见此场景只感觉到浑身发冷,手脚冻得都不听使唤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赶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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