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上一世,她就拿这般容貌作为利器。她娘从她幼时便教导她,凭着容貌,加上心机手段,必能给她自己挣来一个极致的荣华富贵。
  她挣是挣来了,却又味同嚼蜡。
  这一世,她累了。
  “我没事,”
  沈胭娇回过神,过来换了衣裳,又随手拿了一支金丝攒珠的发钗递给了身后的秋月,“这样就好。”
  这衣裳是府里统一给做的,料子并不差,且绣工也是极佳。即便穿着赴宴,也都不会失了沈府颜面。
  “姑娘要簪那支花?”
  消暑宴习惯也都簪花,鲜花或是绢花绫花缎花诸如此类都准备了的。
  她家姑娘往常喜欢那难得的叠枝重瓣的珍珠缎的花,里面的花心都是金丝拧成,穿着珍珠,又加着点子红宝石点缀……是比那成套的红宝石头面里的大件显得都贵气一些呢。
  “去剪支荷花来戴上,消暑应景,”
  沈胭娇指了指窗口美人瓶里插的几支粉荷,又吩咐道,“匣子这些都收起来吧。你分一分,把值钱的收在一起,不值什么的,收在日常用的匣子里。”
  上一世她这一日可是精心打扮,那西陵珍珠缎的昂贵珠锻花她就戴了两支,更别说身上衣裳了。不为别的,除了为见英国公府的人外,也是为了顾南章。
  因为这消暑宴,举办宴席的人家,会巧妙设计让本该于礼回避的年轻男女,有一个隔着花圃,从两边抄手游廊上远远互相看到的机会。
  这一点,各府都是心领神会。
  她当时只为给顾南章留下自己惊鸿一瞥的美,可谓费尽了心机去打扮。
  这一世算了吧,想想上辈子从始到终都没笼到那男人的心,再为他打扮白白辱没了这支水嫩的荷花。
  “姑娘,文会的时候就到了,咱们早些过去吧——”
  约莫着时辰,秋雨笑着提醒看起来懒洋洋的自家姑娘道,“去迟了怕是失了礼数。”
  沈胭娇一笑道:“急什么,去早了还要多站片刻,不累得慌么?”
  秋月:“……”
  她家姑娘参与这种场合什么时候嫌过累?今日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呢?
  沈胭娇心里清楚,消暑会一般分两场,午前花会,男女宾客分开进行,午后文会,不过是起个好听的名,其实就是各家相看为重点。
  两次都有所谓的小吉时,其实也就是便于主家和宾客各自能对应时间,步骤一致好安排。
  文会一开始,就是让各家男女后辈分两边入花厅见礼。在这一步,男女后辈们就可在经过抄手游廊时,隔着中间的花圃,借机远远相看。
  因此这时候,有心的男男女女,自然绝对不肯迟到:毕竟等对面都走完了,自己再过去那还能看到什么?
  可她已经不在意了。
  甚至,有点烦。
  尤其是厌烦再见到那人。
  主意打定,沈胭娇一直拖着时间。约莫着差不多该都进去了,这才走向园子那头的云鹤阁,也是这次消暑宴所在的地方。
  从这边走进抄手游廊后,秋月秋雨两人都自觉留在了外边。不止秋月秋雨两人,凡是来这边的姑娘们的丫头,都留在这边候着。
  看到迟迟才来的沈胭娇,别说外来嘉宾的那些丫头,就是沈府别的姑娘身边的丫头,脸上都不由露出了疑惑。
  沈胭娇不紧不慢进了院,还没转上抄手游廊,正碰上一个人大步从那边抄手游廊走过来。
  这人走的很快,像是恨不得立刻离开什么是非之地似的。
  若不是沈胭娇及时退了一步,两人差点就撞到一起了。
  第3章 烧了
  等沈胭娇看清这险些撞一块的男子时,整个人克制不住又有了一丝恍惚:顾南章。
  正是弱冠年华的顾南章,这时的他还没有中老年那时的沉闷凝滞的死一般的气息,眉眼间还藏着几分清朗,如她上一世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真是好一个人模狗样。
  白瞎了这张脸,不过也一个行尸走肉。
  沈胭娇一想到上辈子在一起的种种,心底没忍住有些厌弃。飞快收起视线,垂下眼睑,像是没看到这个人一般,转身走向了这边的抄手游廊。
  顾南章:“……”
  奇了怪了。
  他重生这多半日以来,这是遇到的第一件与前世不同的情况。
  前世那一辈子过去,他只觉得一生无味。尤其是枕边人,初时娶到她,他心中还曾暗喜。
  幼时在那大佛寺随嫡母上香,他嫡兄带着几个贵家子弟,找茬欺负他,将他踢倒在了雪泥地上,弄上了一身脏污。
  他怕被国公夫人责罚,蜷缩在一株老树下不敢回斋房,饿的肚子咕咕叫。却遇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好奇看着他的样子,伸手将吃了半个的素包子塞进了他的手里,咯咯笑着跑开了……
  那小女娃的样子,甚至那留在素包子上的小牙印,一下子被他记在了心里好多年。
  那小女娃跑开时,掉落的一枚小小的荷包,也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他后来打听到,是沈家的三姑娘沈胭娇。
  不过他从未将此事宣之于口,更未曾有过更多的念头,只是那一幕就如夹在他孤本书籍中的一片岁月的花瓣。
  不管这花瓣是不是愿意,给他枯草寡淡的日子,也能强留下一丝难以言明的温馨昳丽。
  因此,英国公府继夫人为他和沈府联姻时,虽有波折,没有娶到继夫人相中的嫡女,但没想到,让他取回了当年那个小女娃。
  新婚燕尔时,他一向沉稳的心竟也止不住有些悸动,强行压制,才堪堪维持住了自己斯文克己的君子模样。
  可谁知,老天总是弄人。
  没多久他便从好友沈晏柏,也就是沈胭娇的嫡兄那里得知,自己这位妻子,竟是阴狠算计的美人蛇。
  即便如此,他对她尚且怀有一丝期待:或者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呢?
  可日子越过越令他心惊心寒,不说她对整个国公府的算计,不说她对他身边跟了多年的丫头的忌讳算计……
  就连她自己带来的丫头,从小跟在身边的丫头,为了嫁祸,说发卖就发卖了,逼死了一条无辜人命,她却连那长长的睫毛,都不曾颤上一颤。
  也就在那一日,他在书房将珍藏已久的小荷包丢进了炭炉,他的心也慢慢死了。
  这一死,就是一辈子。
  却谁知,在她寿终正寝的那一日,他竟莫名其妙重生了,重生在随英国公夫人来沈府参加消暑宴的这一天。
  明白了重生的事实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要再见到那沈家三姑娘了。唯一担忧的是,他重生过来时,已然坐在了沈家的前厅,前世救起那沈大姑娘的纨绔,已然不在席上了。
  如果没有意外,该是和前世一样,没多久就应该沈家嫡女落塘被救。
  但这一世,他不想沈三姑娘重蹈覆辙,因此悄声将那纨绔离席的事跟好友沈晏柏说了。只说那人怕是酒醉迷路,别惊了后宅。
  沈晏柏立刻要叫人去寻那纨绔,然而这时那纨绔回席,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只是见礼还是要见,上一世沈家大姑娘发生了那事,沈家为了体面,依旧压下,宴席照常进行,只说大姑娘身体微恙之类搪塞过去。
  也正是如此,在接下来见礼时,上一世他隔着花圃,看到了那边抄手廊下的沈三姑娘……
  那一刻,不得不说,一身盛装的沈三姑娘,在一众贵女中也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只是那盛装的样子,和当年那个小女娃……总像是隔了点什么,无法叠印在一起。
  或者,从那一刻他就早该明白,那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娃了。
  想到上一世的一切,他顾南章早已打定主意,他也不想再和那沈三姑娘有什么瓜葛。
  因此提前到了花厅这边,跟各家夫人见了礼后,直接未停就大步离开这里。
  谁曾想,一路过去未见沈三姑娘,见礼出来,却和这沈三姑娘差点撞个满怀?
  算计?
  在看清对方的同时,顾南章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一次差点碰到,是不是也是对方对他的算计……
  不,对于这沈三姑娘来说,她觊觎的只是对英国公府四少夫人之位,对方算计的是这个位子,并不是“他”这个人。
  估计这沈三姑娘接下来又要一番娇柔做派,因此他早冷了脸。只等着她一开口,便将她那虚伪样子回刺回去。
  却谁知,还没等他定过神,那沈三姑娘竟然冷着脸,直接,转身,走了……走了!
  甚至连平辈间最平常的礼节都没有,就那么冷着脸直接走了,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曾。
  顾南章略一怔,而后微微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忽又转脸看过去,正看到沈胭娇的背影。
  浅碧色的衫子,缃色罗裙,通体上下并不显豪奢,与前一世见到的完全不一样,更不同的是,此时的沈三姑娘簪着一支粉荷,随着她袅袅婷婷走动,那一支粉荷也在微微颤动。
  是他上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鲜活平实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又想到了当年那个笑意盈盈的小女娃的样子。
  此时一阵轻风吹过,顾南章眼底的愕然和纷乱也随着转瞬即逝,眼底又是一如既往的沉敛冷静。
  不过外在的皮囊雕饰换了而已,内中的狠毒浊淖的还不是一样。世人都会为好看的表象所迷惑,可他顾南章想要的,却并不是那一个个好看的皮囊。
  哪怕这一生不娶,也绝不可重蹈覆辙。
  “顺之,”
  就在这时,沈晏松大步也跟了过来,含笑叫住顾南章道,“如何走的这么快?”
  顺之是顾南章的字,两人好友多年,有时争吵起来,常常直接叫大名也是有的。不过在外注意场合,好友间称呼还是一向规规矩矩。
  “有些无聊,”
  顾南章也是一笑,脚步却并不停,与沈晏松一起出了云鹤阁,“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么?鬼鬼祟祟的,怕是不怀好意。”
  四下无人,沈晏松大笑起来:“没别的事,心里高兴,也为顺之兄高兴。”
  听人说了,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这位顾兄的继母,替他真的相上了沈胭柔。
  沈胭柔是他沈晏松的嫡亲妹妹,唯一的胞妹,能嫁给好友顾南章,他沈晏松是打心底放心。
  且他这妹子品性他也最了解不过,品格温柔,贤良淑德,能娶到他这胞妹,也是他这好友的福气,哼。
  顾南章微微一笑,却并不想多说。这一世他对娶一个令他情动心动的女人已经没了任何期待,或者说,他甚至并不想和沈家所有的姑娘们沾上什么关系。
  不然,若是那沈胭柔真又淑德和顺的一个好女子,嫁了他这样一个已经冷了心肠的男人……
  对不住她的好了,更是会愧对好友。
  这一次回去,不如示意继母,趁着亲事还未定,以八字不合什么的借口,委婉放弃和沈家的结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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