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笑着笑着,她流下泪来,又在泪光中笑道?:“我没想过?在这里?遇见她——其实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也包括这种,可我又总觉得我没有想到真的会是这样。”
  李素节安慰道?:“至少, 你们?还可以逃。”
  “逃吗?”秋叶低声:“这次真的能逃出去吗?”
  李素节问:“我记得你识字是吗?”
  秋叶点头:“读过?几本书。我喜欢读书。”
  李素节将一张纸放到她面前:“那你记忆力应该不弱。记下它, 可以帮你们?逃。”
  秋叶接过?纸张, 看了几眼,又还回去:“我记住了。”
  李素节诧异地?看她两眼。
  “怎么?”秋叶察觉,生出不服:“我这样的人,记忆不配这样好?”
  “与你是这样的人无关。”李素节解释道?:“大多数人的记忆都没有这样好。”
  秋叶露出个笑容,又吐出一口?气,说:“可逃出去后, 我们?又怎么活下去呢。”
  李素节说:“我会给你们?银两, 足够维持三两年?生计。再往后的路,还是要你们?自?己?走。”
  “这就够了。”秋叶神色坚毅, 说:“等我的消息。这几日,我们?总要逃出来。”
  倘若不能抓紧时间, 等正式进入军营,再想逃出来就要难很多了。这正是李素节如此急切的原因,而秋叶是其中关键一步,为了说服她,李素节选择利用夏花。
  夏花有个毫无血缘关联的妹妹,这是昭昧几次提起的,但那妹妹是秋叶,却只是李素节的猜测,依靠的仅是她们?相同的籍贯、经历和几处莫名的巧合。
  但她猜对了。
  或许更应该庆幸的是,即使分?别多年?,已经消极等死的秋叶,依旧愿意为姊姊变得更勇敢一些。
  这次逃离与她和昭昧经历的任何一次逃亡都不能相比。那些看守并没有指定的目标,还怀着轻视大意的漫无目的,任何人只需要掌握巡逻的规律,再足够小心,想要溜走都并不困难。
  可李素节依然紧张得很。
  秋叶同样紧张。她一步步往回走,走得很慢,却目标明确地?来到一扇门前。
  她稍作犹豫,凑上了耳朵。
  数百人聚集在这里?,却没有足够的房间,许多人挤在一起,这扇门后也响着许多人的声音。
  她试图从中分?辨那个记忆中跨越多年?早已模糊的声线,可是一无所?获。倒是脚步声靠近,有人来到门前,下一刻就要走出。
  秋叶灼伤似的退开几步,反身便跑。
  跑开几步,听到“吱呀”声响,又禁不住停下,心头涌动强烈的欲望,冲破她的理智,迫使她回头,看了那么一眼。
  只是一眼。
  秋叶见到了走出的那个人。又一次见到。
  她站住了。
  一动不动,唯有眼中纷繁复杂的情绪流转着,伴随着泪光,溢出眼眶。
  那泪珠从她脸颊滑落,仿佛重逾千斤,牵动着她的唇角也颤动。
  那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正瞥见这张哭泣的脸。
  她震撼地?停下脚步。
  一丈之?外,她们?四目相对。
  这一刻,再多的人也从世上消失,再纷乱的声音也归于静谧。唯独彼此的心声,不需要任何话语,只是一个眼神,便能跨越山水迢递。
  良久,秋叶弯起嘴角,唤道?:“姊姊。”
  这一声将夏花自?空茫中唤醒,她紧赶着上前几步,手指将要触到她脸庞,又缩了缩,嘴唇翕动。
  秋叶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夏花没说出话来。
  秋叶撂开她的手:“看来是早把?我忘了!”
  “没有!”夏花忙握住她的手。
  “噗嗤。”秋叶笑出声来:“开玩笑呢。”
  夏花也笑起来,又很快收敛,声音发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叶反问:“只许你在,就不许我在?”
  夏花苦笑:“这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吗?”
  “若不是在这儿,我兴许还见不到你呢。”秋叶见夏花仍要开口?,打岔道?:“不说这丧气的了,这么多年?终于见面,难道?要这么扫兴吗?”
  夏花咽回将出口?的话,叹息一声:“这么多年?……”
  终于还是见面了。
  不曾见面的时候,虽然心怀挂念,却还能心怀希冀,希望对方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仍好好活着。见了面,若是见到对方过?得还好,那不知该有多高兴,可眼下,幻想只是幻想,她们?……都过?得不好。
  甚至,如畅想的那般,彼此互诉衷肠的景象,也未能出现。
  她们?的话题小心地?跳跃着,生怕碰触到危险的边缘,追溯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只能在这数百伎子聚集的群落里?,肩并肩地?走着,时不时地?无言。
  可这条路总会走到头。
  天色已晚,灯火初明。游荡的伎子们?各有归处,她们?也慢慢停下脚步,默契地?面面相觑,等待着即将说出的再见。
  可谁也没有告别。
  “三娘……”夏花忍不住道?:“这些年?……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秋叶任性?道?:“没有。”
  “你怎么流落到这里??”夏花又问。
  秋叶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好说的。”
  夏花上前一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你知道?这里?的人要面对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秋叶说:“我知道?啊。”
  “那你怎么能——”夏花急切的声音断在喉咙中。
  “为什?么不能?”秋叶陡然愤怒:“他们?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为什?么不能!他们?要我纯良,我就纯良,要我任性?,我就任性?,要我做个营伎……”
  她别过?脸:“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色一片安静。
  “逃吧。”夏花突然道?:“我们?逃吧!”
  “逃?”秋叶眼中映进了月色:“你在说笑吗?怎么逃?逃到哪里??”
  “那不重要。”仿佛在心中酝酿很久,声音也带着积久的沉固。她攥着秋叶的手,道?:“我,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秋叶似凝固成?石像,一动不动。
  夏花见四周无人,低声说:“刚刚这一路,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逃,去做营伎,活下来的能有几人?逃,这里?的守卫并不多,或许,或许能逃出去。”
  “然后呢。”秋叶没有表情,纯然好奇:“他们?会把?我们?抓回来。便是没有抓回来,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夏花咬住嘴唇。
  所?有这些疑问,她都已经想过?了。或者,不如说,她都想过?太?多太?多了。从前哪一次,当她生出无法忍受的念头,心头没有浮现这些借口??
  可是今天不同。
  当她和秋叶漫步在这围墙中,发现走不了多远就到了头,发现处处都是看守,处处都是被监视的不自?由,她想起了昭昧说的话。
  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总是把?有的没的想得太?多,慢慢消弭了激情。可现在,那股激情在胸口?左冲右突,几欲喷薄。
  看着秋叶,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冲出喉咙:“我们?要逃,才能知道?能不能逃出去,逃出去,才能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如果连逃都没有,想那么多又能有什?么用?”
  “所?以呢!”秋叶退开一步:“你以为我没有逃过?吗!”
  夏花震住。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秋叶红着眼圈笑起来,忽然去撕扯自?己?的衣服,眨眼间,半面衣襟解开,她转过?身去:“那也不过?是留下这些——”
  “三娘!”夏花上前一步捂住她的衣服,试图将那些即将暴露的伤口?重新遮掩。可秋叶疯了似的拉扯着,她们?纠缠着、挣扎着,终于,夏花用力将她抱紧,声音哽咽:“够了……”
  秋叶卸力地?伏在夏花肩膀,泪水洇湿她的衣裳:“姊姊……”
  “别说了,”夏花将她按进自?己?的怀抱:“别说了……”
  慢慢的,秋叶抬起双臂,也将夏花环抱,低语:“你身上,也有这样的伤吗?”
  “没有。”夏花脱口?道?:“我没有。”
  “我不信。”秋叶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夏花有些狼狈,抬手遮住她的眼:“别看我。”
  秋叶捉住她的手,慢慢取下,那双泪水浸过?的眼睛,眸光清亮。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夏花,说:“其实,你说的没错。”
  “什?么?”夏花下意识问。
  秋叶离开她的怀抱,直起身,说:“你说的没错。不管怎么样……我们?要逃。”
  夏花没反应过?来:“你……”
  秋叶露出个笑容,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天,有人来找我,说让我们?逃。”
  夏花狐疑地?看她。
  “她说会给我们?足够生活三年?的银两。我答应了她。”秋叶说:“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
  夏花有些警觉:“你认得她吗?无缘无故,她为什?么这么做?”
  “谁知道?呢,或许是太?闲了吧。”秋叶道?:“但再差的结果,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夏花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慢慢微笑起来。
  “是啊。”她如是回答。
  这个夜晚,她们?聊了很多。聊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秋叶将记忆中的防守布局一一交代,夏花敲定最适合离开的薄弱时间,她们?一点点把?计划梳理,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怀着激动的心情,即使彻夜不眠,依旧神采奕奕。
  可事情进行得远比她们?想象的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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