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这个点,哺时已经过了,已经是酉初。
  沈金没答,反问道:“爹呢?”
  “爹下田了。”
  李氏干不得地里的活,沈三最近忙,吃过哺食后还得去地里忙去。
  沈金听说他爹没在,松了口气,回到家里,才进院子就听到正屋那边一连串不歇的咳声。
  沈金让沈银和沈铁在院里,自己去了正屋。
  李氏咳过那一阵,听到脚步声,靠在床上慢慢顺气,而后才问:“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你是不是跑到深山去了?”
  沈金没答,却道:“娘,你想想咱们家里有什么能当了或卖了换钱的,咱把家里的东西当了给你看病。”
  李氏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娘你得看病。”
  李氏根本不明白,儿子进了一趟山怎么就扯到这上头来了,她的病,多少钱才能看好?
  李氏有时候咳得太难受时其实觉得自己可能没几年好活了,病是那么好治的吗?周癞子媳妇倒是治了,一整个家也给她拖垮了,现在不还是病歪歪的?
  “说什么傻话,我们家哪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怎么没有,天暖了,我们的袄子、厚被子、厚褥子都可以卖,家里的锄头留一把,另一把卖了或当了……”说到这里沈金也卡住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当能卖,当下急了眼:“再不行田和地也能卖。”
  田和地,李氏一急,喉中一股气冲上来,又咳了起来。
  沈金忙上去帮他娘拍背,李氏缓过来些,正要起身,闻到一股香味。
  肉味?
  熏肉!
  她一把抓住沈金的手,拉到自己鼻子底下,这一下确认了,就是熏肉!
  她把沈金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呼吸急促盯着他:“小金,你跟娘说,你是不是碰了肉?”
  那目光灼灼,仿佛能燃出火来。
  “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大哥回来了?”
  “你这么晚回来,还让我当东西卖地,你哪知道当东西卖地,你大哥回来看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急切要知道一个答案,攥住沈金手腕的力气就出奇的大,沈金用了些力也没能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只是否认:“没有!”
  “你别骗我,就是你大哥回来了是不是?他是恨我和你爹,但对你们还是好的,你大哥回来看你了对不对?”
  “没有,我饿得慌,在山里偷吃了山鸡。”
  李氏急出泪来:“你别骗娘,娘不会到外面瞎嚷嚷的,要是你大哥回来了,听娘的,去求求你大哥,带上你弟弟妹妹去求求他,让他把你们兄妹也带走。”
  她说到这里自己约莫也知道不可能,转口道:“要是他不乐意带这么多,能带几个算几个,行不行?啊?”
  李氏看沈金一个劲儿要抽手,抿着嘴不说话,自己说着说着就崩溃了起来,哭着道:“这样,不用你求,你告诉我你大哥在哪,啊,娘去求他,是娘以前不做人,娘给他磕头,给他赔罪,我以后给他当牛做马,这辈子活不久了,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他当牛做马,求他给你们领走。”
  她原就病得厉害,这一激动起来,又开始呛咳,咳得眼泪鼻涕口水全都不自控的往下流。
  沈金眼泪也掉了下来,一边抹泪一边去扶李氏,又给李氏拍背顺气:“娘,你别激动,大哥真没回来。”
  李氏却已经认定了,就是沈烈回来了。
  除了沈烈,谁还管这几个孩子死活?又有谁这时候还能给出肉来?
  她死死拉着沈金不肯松手,一边咳着一边还直盯着沈金,就盼着他肯听自己这一回。
  沈金从下午见到沈烈起就积下来的情绪,在看到李氏涕泪糊了一脸的狼狈模样时,听到亲娘近乎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要托孤时,一下子崩了出来,眼泪成串往下砸:“娘,大嫂和小安阿宁那会儿比我们现在还难,咱还有点黄豆,还有地,秋天还能收成,大嫂她们那会儿有什么?”
  大哥问他怕不怕,他是怕的,他只是不敢说怕而已。
  这一句话,让李氏死死攥着沈金的手终于松了开来,她落泪:“是我造孽,害了你们。”
  沈金半蹲下,拿搭在床边的布巾给李氏擦脸上的涕泪,一边擦一边劝:“娘,我们谁也靠不了,大家都得靠自己,大嫂也就去年冬天赚一点儿钱,能比咱们好到哪里去,怎么能养我们这么多人?”
  如果他爹当初肯把家里的银钱和那金镯拿来买粮,家里粮也不会少的。
  沈金没多说,只道:“而且我也不会走,我就跟着你,我和小银小铁甜丫儿,我们只能靠你。”
  “所以娘,你得去看病,你好好的我和弟弟妹妹才能好,大哥教了我打猎,还教了我在山里怎么藏身怎么活,只要你好起来,带着我们,我们就能活的。”
  李氏又一通咳,而后才看着沈金:“治病,哪那么容易?田地都卖了,秋天吃什么?以后你们兄妹几个怎么办?而且这节骨眼,田地能卖什么价?”
  “不管什么价都卖,只要能换来钱,娘,你要是不舍得,就先卖一点,不全卖,我套山鸡攒了七百文了,咱先去看病,不够再接着卖。”
  李氏一听沈金说套山鸡攒到了七百文,就知道儿子之前是敷衍她的了,并没有换粮,还是执意要她去看病。
  她一时不知到底该悲还是该喜,只眼泪簌簌落个不停。
  沈金见她已经意动了,劝道:“娘,别想以后了,村里又走了两户,谁知道以后是什么样,眼前活下来不才是最紧要的吗?”
  最后祭出两句杀手锏:“后边几天的山鸡,我都是摸进深山里套的,您要是不当卖东西去看病,那我再往深山里去赚就是,而且,大哥教我藏的地方全是地洞,能藏身,却藏不了声音,您现在这样咳嗽,真有个什么我们就一个也跑不了。”
  这一句话叫李氏心下一抖,终于回了魂,心里所有的侥幸和消极在今天全被打碎了。
  “好,我治。”
  她靠不了别人,她活着,四个孩子才能活着。
  第144章 山鼠
  李氏的求生意志到底是起来了,强打起精神办过所当卖衣裳被褥。
  乍暖还寒三月天,沈三忙完农活归家,想要床上躺躺,发现被褥枕头一应换了……
  三房夫妻在关于你花光积蓄抵兵役,绝了一家子口粮钱更无耻,还是我当卖点家当治病续命更自私上扯皮时,密林之中,沈烈一行人此时正弓弦拉满,肃冷着神色将箭尖对准了一批坠在他们身后的流民。
  对方青壮二十余,与北方流民不同,衣裳容色都不是久饿疲惫之状,处境状态都要更好一些,显见得是祁阳县一带避进山里的原住民。
  此时为首几人身上都中了箭,正嗷嗷惨嚎,箭是竹箭,却因用箭之人臂力够大,直接射穿衣料,入肉极深。
  伤者四人,两个伤了肩膀、两个伤了大腿,各分左右,齐齐整整。
  而沈烈至此时,弓弦上搭的已经是军中铸箭了。
  “下一箭,左胸,谁想试试我这一箭的准头?”
  他手中拉紧的弓弦微移,被他对准的人都唰唰的后退又后退。
  几十石粮食是好,可只要看到对面十几人齐刷刷拉满的弓弦,尤其想到为首那两个少年和一个青年人,说废手就废手,说废腿就废腿,一伙仗着人多坠上来的流民齐齐咽了咽口水。
  吓的。
  竹箭都能入肉那么深,换那铁箭,当胸一箭……众人又齐齐打了个寒噤。
  “别,别,我们走,马上走。”
  这粮食他们没命抢也没命吃。
  有一人发话,其他人转头就跑,受伤的那几个也被同伴半拖半架着快速逃离。
  这一帮流民逃远,跟在沈烈他们身后的几家青壮手都有点发软,尤其魏清和,他那弓甚至都是陈有田的,拉着就是个样子货,根本就没力道也没准头。
  周大郎几个也卸了心气儿,腿脚有些发虚:“咱这山里也不太平了。”
  这趟出来时还好,他们一行人也不少,加上身上都是空挑筐,没谁往上撞,回程却不同,他们这一趟把余下所有粮食都挑上了,太扎眼。
  幸好,幸好沈烈和陈大山是真的狠,卢二也镇得住场子,不然今天他们非但粮食保不住,人能不能安全回去都是未知。
  沈烈四个从北边回来的倒是见惯这场面,四人一合计,施大郎和卢二在前,沈烈和陈大山垫后留心还有没有坠上来的人,一行人继续往大山深处行。
  从十里村计,到新藏粮点,再到往云谷方向的路途中,因要绕路避人,还得仔细查探前后,前四日走得一直不快,四天多才走出从前三天的脚程,直到第五日,因为林深猛兽出没,山里才很少再遇到人了。
  这之后遇上过一次野猪群,好在当时是夜里,他们为了便于隐藏,免于被人跟踪,临近傍晚多花费了些时间在一座山边掏了个庇护所,人和粮全都塞了进去。
  深夜听到动静,一群人屏气凝息不敢动弹,还是沈烈和陈大山悄悄把入口做过伪装的粗木门推开一丝缝隙,就着泻入林中的一点月光才看清外头是些什么东西。
  大大小小十五六头野猪,这是撞上野猪窝了吗?
  招惹不起,窝在庇护所里都别吱声吧。
  三月初十从云谷出发,直到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才终于折返,抵达云谷附近。几人歇在一处山洞里,分头探查,确定没有被人跟着,等到天擦黑才赶回山谷。
  因早有交待过会迟归,这一回山谷口无人候着,沈烈他们把粮全弄进山谷,藏了挑筐,封了入口,送粮到大山洞时住得离外围最近的许家人才隐约听到动静。
  而沈烈他们进了山谷才点燃火把,这会儿火把一照,看着大山洞里的情形,一行人也愣了愣。
  之前的货架和粮袋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干柴。
  众人面面相覤:“这怎么回事?粮食不堆这了?”
  许老太太已经先迎出来了,许文博和王云峥陪着,至于许文茵,去通知另几家了。
  沈烈一行人问过许老太太才知道,大山洞藏的粮太多,闹了山鼠,粮袋被咬破了不少,粮食也没少被糟蹋,这可是大家伙儿的命根子,各家为了方便照看,有山鼠能及时发现,把自家的粮食和一应暂存在这边的东西全搬回去了,这大山洞也就用来堆之前晒好了的干柴。
  得,这回也不用把粮食往大山洞搬了,全搬许家去,因为后边这一批都是许家的粮食和食盐之类的东西。
  桑萝收到许文茵告知说运粮的人都回来了的消息,带着沈安和沈宁一起出来接的时候,正碰上沈烈扛着一大袋粮食到了许家山洞外。
  两相一照面,沈安和沈宁有许多话想问,因为都知道大哥这趟是会悄悄回村看小金的。
  桑萝也想知道外边的情况。
  但人多,又还在搬粮食,只能先按捺住。
  原先大山洞里的木架如今被各家分了分,许家自然也分得了两个,算着她家粮食有多少,留在云谷的陈有田还帮着多做了两个层架备着,所以这会儿粮食搬进去也有地方搁,只是本就不大的山洞这会儿更显拥挤了。
  等粮食都搬完了,才是各家说话的时候,这时陈家人、周村正、卢家、施家人也都来了,也没挪地儿,就在许家山洞口,主要还是问沈烈和陈大山外头的情况。
  听说县里和各村暂时还安稳,只是逃进山的人更多了一些,以十里村来说,就又添了两户。
  不过山里流民也多了,周大郎把他们这趟挑粮回来被二十多个流民劫粮的事也说了出来,听得大伙儿心里都是一沉。
  周村正急道:“后来呢?怎么脱身的?”
  “阿烈、大山还有卢二叔先动手射伤了那边几个人,才把人震住,退走了。”
  长辈们面上都有愁色,沈烈便道:“倒也不用太愁,越往里走越容易碰上豺狼野猪之类的东西,所以后边两三天路上还算安生,不到外围过不下去,一时还是不会有太多人往这里面来的,不过以后出入是得小心些,后边几天再出去把外边布置布置,该遮掩的都得遮掩一下,弄不进来的那些个挑筐也得弄个稳妥的地儿收起来。”
  不过沈烈心里其实也清楚,这安稳也只是一时,他们最初想找避居地时,因为不敢离村太久,赶时间回去,和陈大山商量的也是往内围寻七日脚程再折返,后来第六天就机缘巧合发现这处山谷,因这里着实隐蔽才选定这里避祸居住,只他们两个人把脚程放快的话,也就是五天半的路程。
  要说深入,此时来说是很深入了,但往后当真战乱起来,为了避祸,还是会有胆大的人往里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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