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874

  【《1874》——陈奕迅】
  梁乘夏上一次哭得这么惨,是幼稚园被一个没有教养的白人小男孩抢走玩具。
  最近一次落泪,是没看天气就去太平山徒步,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睛。
  凌则从后捏着她的脖颈,温柔询问:“还好吗?”
  “……get away。”她已经神志不清,“且!”
  他知道是粤语里叫人滚的某个发音。
  他并没有想走。她忽然就又抓住他的手:“no!bless me……”
  (保佑我。)
  又开始了。香港人民这乱七八糟的语言系统。
  凌则的导师是个五十多岁的香港老头,认识已经有一年。但至今时不时还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导师的话听不懂没关系,当他放屁。
  梁乘夏不行。
  “国语。”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只剩本能,拨弄她侧脸的弧度,“是我。”
  “梁乘夏。”
  她不行,她仍然无法冷静。她最大限度地向后仰,骂了一句英语粤语混合又串台的脏话。
  凌则笑起来。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再次提示:“说普通话。”
  “梁乘夏,是我。”
  梁乘夏大口大口喘气。
  终于回来一分神智。
  她立刻要离开床单。
  “……拿掉。”她还有哭腔,“拿掉。”
  他说“好”。
  她筋疲力尽,伏在枕头上流眼泪。就算是生理的,仍然楚楚可怜。凌则轻手轻脚撤掉床单,去找新的。
  “……弟弟,”她在身后开口,声音哑透,“弟弟。”
  凌则也懒得动了,扯下折起,随意扔进脏衣篓,回来抱着她,清晰回复:“还叫弟弟?”
  梁乘夏不愿意睁开眼睛。
  她说:“你永远不要读张爱玲。”
  阴森的、炙热的、无处不在的、吸引人沉溺的、在心里钻入一个洞的。
  他不要知道,他有这样的力量。
  凌则沉默。
  很抱歉,他知道有这么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文盲来的。
  “你知道王佳芝为什么爱他?”她又问,“李安太仁慈了……原着里,易先生只把她当作战利品。”
  年轻的肉体,和年轻的爱慕。
  最容易让老男人感到虚荣的两样东西。从一些少女因缺失父爱而招致的幽微弱点,把即将开始阳痿的三十岁包装成稳重可供依赖,意欲下作钻进年轻的阴道。
  然而但凡接触过普世意义上无可争议的精英男性,就会即刻明白一点,男人的腐朽程度,只会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恶化。
  这种腐朽伴随财富积累而来,比宿命更加难以逃脱。如果一定要同人共度一生,在中学或大学校园里同出类拔萃的男生建立爱情,是唯一有可能人为叫停变质的办法。
  也只是有一点可能。这又是太多优秀女孩曾经跌倒过的幻想。
  但其他无一不是死局。同30岁后的男人相遇,要么他过分平庸,要么自己成为工具。
  梁乘夏很后悔,几年前才明白这个道理。也很后悔这件事带给自己的伤害,在身体达到极乐的瞬间,都要感念弟弟的年轻。
  她明明已经看过太多这类精英同事的行径。她的同事——哪怕是男人,无一不是当之无愧的现实精英,然而仍然一个比一个下贱。
  全世界搞金融的男人,从纽约装到法兰克福,从新加坡脏到上海。
  梁乘夏连跟金融男握手都想洗三遍。她时常好奇,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死于性病。
  而今天她的弟弟,听都听不懂。
  文盲得也恰到好处。
  “她说易先生钻进了她的心……”她伏在他胸前,就像你钻进来一样。
  梁乘夏知道他不懂。以他的年纪和性别,不太可能看过色戒。
  如果有所耳闻,也只是所谓的欲望猎奇。更多的,他理解不了。
  “梁乘夏,”他拍拍她的脑袋,“抱你去洗澡。”
  她有些害怕浴室。
  从前这是她自得的场所。十八岁之前她就隔着雾气的镜面,深感自己的美丽和富有;至今她靠近镜子,寻找衰老的踪影。
  但是没有。
  她仍然美丽而富有。
  可今天浴室只留下她的哭叫。源于泪水,疼痛和极致的欢乐。窗外是晚霞漫天,她都一无所知。
  “……弟弟。”梁乘夏闭着眼睛,趴在浴缸边缘,“我今晚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你手里。”
  他满手的泡沫,呆萌回望。
  黑檀木与雪松。梁乘夏喜欢这个味道。
  他帮她买东西的时候,会提前拍照,然后比对着,找那些日文、法文或者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标识。
  他不是母语者,有时连生活用品的英语都不认识。他会搜索,然后记住。
  他不敢轻易创新,尽管也许新的气味会让她惊喜。但他总能耐着性子,绝不让她感到环境陌生。
  梁乘夏费劲地笑了。
  “such a charming creature,”她慢慢说,“弟弟。”
  (你是多么迷人。)
  “梁乘夏,”他抬手去拉下花洒,“叫名字。”
  她仍旧伏着:“叫姐姐。”
  他清晰地告诉她:“不。”
  “不。”
  凌则重复,热水浇落她的肩头。
  “……凌则。”梁乘夏率先妥协,“谁给你取的名字?”
  “妈妈。”
  他的眼睛低垂着,在认真为她清洗这些拜他所赐的痕迹。同时轻声回答问题,“妈妈”。
  梁乘夏的手,在水里按住心脏。
  “希望你遵守规则吗?”梁乘夏抬起一条腿,放到浴缸外,“你确实很乖。”
  “我十岁的时候有了QQ号。”他的手掌滑过她的腿腹,“就是Open ICQ的内地盗版。你知道吗?”
  梁乘夏很轻地笑:“当然。美国人直接起诉了。”
  “我妈给我注册的网名,淘气包包。”
  她的目光潋滟:“淘气包……你当淘气包的时候,我初夜都有了。”
  他在她小腿上不轻不重拧了一道。梁乘夏吃痛,撒娇般在他掌心里转一转。
  “还可以写一个个性签名,”他继续说,“我妈写了,‘凌驾于所有规则’。这件事,害我被取笑到本科毕业。我发小说,等我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天,他拉的横幅还要写,凌驾于所有规则同学。”
  梁乘夏笑到呛:“你妈妈……”
  “她很可爱。”凌则微微笑,“我不懂你说的,她会懂。她的硕士论文是张爱玲。”
  “你怎么知道?”梁乘夏捉住他的手,摁在自己的鼻梁,“你看过吗?”
  “我爸爸把她所有的论文都打印出来,贴在家里书房。”
  凌则的手指拥有自发意识,攀爬至她的额际:“他看不懂,但是骄傲。”
  “我对你博士论文的心情。”梁乘夏抬了抬下巴,“打印出来会不会太厚?贴在床头?”
  “做的时候,它可能会掉下来……你太凶。”
  凌则收回手,无言以对。
  她笑了有一会。毕竟太过疲倦,伸出手,要他抱回床上。
  凌则照做,放下后被拽住手臂。她快要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喊一声,弟弟。
  他凝视她的眉眼。闭着眼睛,也是这样漂亮。
  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美丽的梁乘夏。
  “……嗯。”
  他第一次回应,回应她的“弟弟”。
  在她睡着之后。
  至少要三年后,他的论文才会最终定稿。
  是否可以理解为,在她的潜意识里,到那时,他们还将做爱。
  梁乘夏在晚上八点醒过来。
  弟弟也睡着,安静侧躺在她的肩下。他的睡眠一向安静,呼吸平稳。越睡沉时,清俊越是分明。
  梁乘夏披上睡袍,走到窗边。
  通常来说她会需要一支蓝莓爆,但今天不想要。
  手机亮了一亮。她的亲爱妈咪发一大堆照片过来,痛骂马丘比丘被peru rail和inca rail垄断的破烂交通,还有随处可见的脏污垃圾场。骂她爹地入乡随俗,失去教养,在树林小解。
  梁乘夏回:没拉屎就不错了。早就跟你说,拉丁美洲just so so。不如还是去南极坐船。
  妈咪说,年底再去。宝贝最近在做什么?
  梁乘夏:爱。
  妈咪:什么?
  梁乘夏:最近,做爱。
  妈咪直接打视频过来。
  梁乘夏连忙静音,回头看了凌则一眼,确定他没有被惊醒。
  梁乘夏的外祖母是英国人,她跟母亲说话还是习惯用英文。
  “我有性生活是什么值得你兴奋的事吗?”她摁开窗帘,继续望着窗外,“你们回到利马了?”
  妈咪很夸张:“我的宝贝过去一年没有性生活,我要担心死了!”
  “遇到的男人太贱。”
  梁乘夏每次说cheap,语调都极其轻浮,于是低下脸笑:“现在遇到太好的,都不习惯了。”
  “有那个打棒球的好吗?忘记名字了。”妈咪眼睛亮亮,“或者更直接点,跟周士至比怎么样?”
  “……请闭嘴。”
  “宝贝。”妈咪捧心口,“你迟早要再去东京一趟。我希望尽快出现一个男人,让你愿意打破那种毒誓。你看,芙清早早就去等背割堤的樱花满开了。”
  芙清是她的小表妹。梁乘夏沉默。
  妈咪耐心等待。
  “背割堤在京都。”梁乘夏避重就轻,“今年的樱花季也很该死,几次戏弄大家。”
  芙清说,明知道很多人樱花季会去,日本人还是连时间预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翻来覆去改几百遍,不知道耽误多少机票钱。
  妈咪失望:“你知道我不是说樱花。”
  她在说周士至,在恳求她最亲爱的女儿,能够彻底遗忘。正如过去无数次旁敲侧击、衷心祝愿的那样。
  梁乘夏感受到这份小心谨慎的关怀。
  “不是一个男人,”她妥协,“是一个男孩。”
  “噢!”妈咪立刻原地转了两圈,“对你好吗?英俊吗?多稚嫩的男孩?二十岁吗?十八岁吗?”
  “……二十二。”梁乘夏瞥到一个大脑袋,立刻伸出手指乱叫,“daddy!forbidden!”
  (爸爸不许过来。)
  妈咪就把胖胖的老男人一把推远。
  “那也还好。他成熟吗?”妈咪追问,“对你好吗?”
  “很好。比你们好。”梁乘夏不客气,“他不会在我发烧的时候,急着登机。”
  “真是一个好消息!”妈咪大笑,“我们留下了何济公。宝贝。”
  “但他会帮我冲好,甚至喂我喝。”
  弟弟一定会。弟弟还有很多薄荷糖。
  “多好的消息!”妈咪还是很兴奋,“他英俊吗?这很重要。我的宝贝是如此美丽。”
  “当然。”梁乘夏没有听到身后门把转动的声音,“他很英俊,很高大。”
  妈咪唱起来:“he's so tall and handsome as hell——”
  (他是如此高大,英俊不凡。Taylor Swift,《Wildest Dreams》。)
  “妈咪。”梁乘夏打断,“他似乎很有些喜欢我。”
  妈咪还是这么喜欢泰勒斯。为了应景,她特意用enchanted这个词。
  (Taylor Swift,《Enchanted》。)
  “为什么不?乘夏,世上不会有不为你动心的男人。”
  “我想也是。”梁乘夏傲气扬一扬下颌,“但他很好,超乎想象的好。我很难表述,妈咪。”
  more than everything you can imagine。乘夏只对周士至,短暂用过这种程度的溢美。
  她也只奋不顾身这一次。然而结局令人心碎,留下被梁乘夏流着眼泪发誓绝不再涉足的城市。
  妈咪反而沉默了。
  “我有点害怕,妈咪。”梁乘夏低头盯着足尖,“我不确定……他从天津来,你去过的。”
  “当然,当然。天津港非常了不起。”
  一时还是沉默。
  “乘夏。”妈咪叫她的中文名字,“为什么要担心?你知道的,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是游戏。游戏而已,你觉得有趣就可以。”
  “不。妈咪。”梁乘夏否认,“我不愿意伤害他。”
  “噢!”妈咪一脸遗憾,“you've already started being into him.”
  (你已经有些喜欢他了。)
  梁乘夏叹气:“我承认。”
  “enjoy it。”妈咪连续说了三次enjoy it,“back to your bed,do something with the guy,catch the answer.”
  (回到你的床上去,跟那个男孩做爱,你会得到答案。)
  梁乘夏挂断电话。
  肩后忽然一沉。
  梁乘夏几乎要惊叫,被牢牢捂住嘴唇:“是我。”
  凌则的文本联想能力十分低下。
  连妈妈都说过,他欠缺这方面天赋,所以阅读理解提取情绪对他困难,写作更是乏善可陈。
  无论怎么模仿答题模板,不管怎么死记硬背得分奥秘,110都是极限。他高三时的前座是个闭着眼睛都能写一手高分作文的机灵女孩,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语文永远考不出120分,无数次取笑他。
  不过他还是从梁乘夏的回答里猜到对话过程。
  他原本也可以从很多地方得到答案。做爱时她越来越失控的反应,日渐痴缠的情绪变化,还有睡醒后不愿意睁眼时:弟弟,几点了。
  但他非要她自己说。
  梁乘夏咬住唇。
  睡袍里勾勒出一道游弋,是他掌心的温度。
  “he's so tall and handsome,”弟弟在很慢地说话,“为什么不当面对我说?”
  梁乘夏别过脸。
  又是手。手指手心手背,全都一样讨厌。她像是迷路后随意拐进一扇门,以为会安全,不料门锁之咬合,浑然天成。
  眼前是落地窗。
  梁乘夏住31楼。她的脸颊被轻柔托住,抵在窗面,睡袍从后落下。
  他是这样高大,这样高大。她心中涌出一阵心悸,分不清惊恐或是期待。
  “梁乘夏,”他慢慢问,“我是谁。”
  弟弟。她的手指攥紧。
  而后急促仰起头。
  “……不是好像。”他伸出手掐住她的下颌,力道在强制和托举之间,“梁乘夏,不是好像。”
  “他好像很有些喜欢我”。
  seems like he's enchanted to me.
  她要把唇咬破。笨蛋弟弟,seems like有时只是给人留面子的语气词。
  “……喜欢你。”他逼她转回脸,观察她的眼睛,“听见了吗?”
  他就这样说了。
  凌则将她落下去的腰身扶正,低低补充:“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一个陌生人说话。”
  请问,上周六你也在这里散步吗。
  他没有讨人喜欢的性格,但已经很勇敢。
  “……随你怎么定义,”真实版本见色起意,纯情版本一见钟情,无所谓了,“梁乘夏。”
  他将她抱转回来,两条小腿妥帖别在腰侧。
  “我在意。”他停下来,知道她在听,“很在意。”
  梁乘夏一只手收在胸前,握成拳。
  “不用害怕。”他去解她的手,“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经历过。”
  不是你的对手。
  他看着她侧过脸,倒在肩下:“不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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