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没了半颗门牙,其他也还好,没有什么后遗症。”
“还在里面?”
“处理完让他走了。”
“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我跟你细说。”
闻又微拉着他要走:“别在这里,我带你回去。”
周止安“噢”了一声,闷头闷脑,乖乖跟在她身后,等着闻又微锁车。他又小声问:“你怎么猜到我在这儿?”
闻又微缩了一下脖子:“鸟,是灰胸竹鸡。”
“昂?”
她先前选过的两节课之间绕过校医院路程最近,不幸偶遇几次这种鸟,因为形貌丑陋,叫声又极其嚣张,令闻又微印象深刻。好在它们活动范围也很固定,没在学校其他地方见过,打那之后闻又微对校医院这块“宝地”都是绕着走。
她能冒着生命危险再来这里找周止安,闻又微简直为自己的壮举感动,她锁完车站起来拍掉手上的灰:“如果以后有人问你,这辈子有没有人为你拼过命,你记得告诉他们,我顶着遇到天敌的压力来找过你。”
周止安扯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看向她的目光忧郁而柔和。闻又微拉上他的手,带他回了自己定好的房间。
“说吧,是谁。”
“跟你原没有关系,他想报复的是导师,捎带还有我。”
第26章 十问(下)
周止安在沉默的空档看了她一眼,闻又微从中分辨出一丝羞愧,他抿了一下唇:“是同系的研究生师兄,因为论文一直……不能毕业,他认为任老师故意卡着他不放。纠缠老师也有一段日子。”
闻又微没想到是这个展开,瞪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周止安说那人不是要拍闻又微,是那段时间蹲点教授,想找机会再跟他说情,捎带拍到那些照片,后又有意选取了角度引人误会的发出去,做了一番看图说话。
闻又微迷茫了多半天才开口:“你……跟任教授说了吗?”
周止安轻轻吐出一口气:“是任老师跟我提的。他这几天在国外,也看到了……”
闻又微神色微僵。
他唇角抿紧了,伸手覆盖上闻又微的手,将她的手拢在手心里紧了又紧,接着缓缓把事情说完:“为了能毕业,他去老师家送过礼。任老师不让他再去,说有事学校里沟通,但老师家门外的监控还是拍到过他好几次。过程十分纠缠。老师看到这件事……之后给我提供了一个方向。我本只打算去试着问问,没想到他看到事情闹大早就害怕得不行,稍微吓一吓就全都说了。”
写不出论文的师兄恨上任于斯,觉得他有意为难。捎带也恨上被任于斯看重的周止安,他不愿承认周止安优秀,也不愿承认任于斯不肯给他“放行”是出于对学术的较真,在看到论坛的爆料帖之后灵感大盛,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解释”,并报复性地在一个平时就什么都敢说的群聊中传播了自己的臆测。
比起探寻真相,咀嚼一个汁水十足的大瓜显然更戳中看客需求,于是它就这么被引爆了。
两人共享了一阵沉默,闻又微抬头看到周止安正在看自己,眼神十分小心。
闻又微一哂:“怎么一副你做错事的样子?”
周止安低声道:“他出于对我和对导师的不满,编排了这些话,却让你卷进……”哪怕这是一个看起来“谁也不干净”的绯闻,受到最大伤害的却是闻又微。事实澄清后任于斯的学界地位和风评不会受太多影响,对周止安呢?传谣的人哪怕在嘲讽时也管他叫“周神”,只有闻又微……
他想,这不公平。虽然在本来就一团糟的事情里找公平显得徒劳,但他依然觉得这令人愤懑。
闻又微轻轻嘶了一声,挑起眉毛,用有意缓和的语调:“我说……我不学心理也觉得这种需要干预。你们系到底行不行啊?”
周止安看向她,了悟了她此刻玩笑的意图,眨了眨眼,小声道:“经济系的人也会经济犯罪,师门不幸的事,哪个系都有。”
闻又微笑了一声:“明天如果你路过校训石记得绕远,我怕它裂开崩你一脸。”
周止安看向她,眼里有笑意。但那个笑容还未成形,被更多的心酸和怜惜代替,他将闻又微圈进怀里,埋头在她颈间,说了一声“对不起”。
闻又微伸手拍拍他的背:“不要替烂人给我道歉。运气不好的事,就别自我审判了。”
她稍缓过来之后心有余悸:“在此之前我确实想告到底,想要一个说法没错,但如果对方是这样的情况……我,我不确定。想到要接触都觉得……”闻又微语未尽之处,脸都皱在一起:“你先揍了他也是把柄,万一他说你故意伤害呢?”
周止安:“别担心。我跟他说了,赔偿和道歉都没有问题,他也大可去找警察,我做过的事不会否认。”
闻又微看着他。
周止安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森然的意味:“我当然愿意道歉,还可以公开道歉,顺便告诉所有人为什么我打掉他半颗牙。如果他有需要,我还可以之后每年给他巡回道歉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去他生活的地方。”
闻又微听出味儿来:“你……”她在诧异之余心想,我不必在这种时候说别的,理智和得失这种事,他早就想过了。此刻我们是一伙的,这很重要。于是她道:“真有你的。”
周止安笑了一下。
她垂着眼安静了片刻,禁不住轻叹:“可是招惹烂人……烂人能够做出的烂事没有尽头。”
周止安对此倒像是考虑过,大有破釜沉舟的意味:“他的偏激和怯懦一体双生,需要知道我在任何时候都能比他更豁得出去,才不敢做更多。任老师跟学院在沟通处理办法,情况我明天再跟许律同步一遍。该承担的责任他都跑不掉。”
闻又微神思有些恍惚:“但愿不要被逼急了做出什么报复行为。”
周止安垂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语气轻得近乎叹息:“这已经是最狠的报复了。”再看向闻又微的时候他眼里多了一些沉郁的东西,又道:“我很抱歉,微微。”
……
得知并非有人故意尾随自己偷拍,闻又微对此生出一丝诡异的庆幸。她不太想承认,在最近的糟糕事件中,这甚至算得一个“好消息”。
那根紧绷的弦松下去,她这时才想起来饿,叫了外卖来吃。
周止安拉开一罐汽水递过去,带着点打量:“跟许律的沟通你也一直兴致缺缺,不想碰这件事对不对?”
“不全是,我……觉得他们的道歉没有价值,”闻又微缓缓开口,“不是出于‘宽容’或者‘大事化小’这样的心态,他们应该付出代价没错,但他们不会真的相信自己有错,最多只是认输,或者觉得自己运气不好遇到了想计较的人。”
她转头看向桌上摆着的那一朵粉色的花,来自那个自习室里的社恐双马尾女孩儿,目光忽然柔和而坚定:“我需要澄清,但不是对那些本来就心怀恶意的人。”
她凑过去目光雪亮地盯着周止安:“为什么他们只敢追着我一个人泼脏水?从开头去想,如果???一个草包能被录取,学校招生办问题最大。如果一个花瓶能拿高分,每一科老师都要为此蒙羞。他们不去说后面的事,只追着我不放,不过是觉得抨击的对象足够安全。这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正义使者想求真相?只是看人被言辞困住而挣扎,被放在关注之下剥光了滚钉板,围观起来自有围观的刺激。轻飘飘评价几句,甚至火上浇油几句,又怎么样呢?攻击的对象又不是什么惹不得的人,他们会想,难道他们这些看热闹的,还会有代价吗?”
闻又微越发坚定:“他们不敢问的,我要问。还要敞开了问。”
……
第二天,在闻又微大学生活里存在感一直不强的辅导员来找她了。江杳晴,算她同系学姐。
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叫闻又微放心。江杳晴说:“你别怕,这事学校会严肃处理,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闻又微意味不明看向她,江晴一把揽过她:“别用这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你这么诧异显得我工作不及时。我靠,我来晚了吗?我也是刚看到就汇报了,这才刚有结论。”
闻又微眨巴眨巴眼,对她的跳脱有点跟不上:“没,不是。”
江杳晴敞亮,她也就把话明说:“实话说,我怕导儿你是来劝我……是不是学校也不希望事情闹大?”
江杳晴一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表情,大喇喇把她圈在身边:“没有闹大这种说法,被造谣了要个说法能叫闹么。我给你交个底,不要用老眼光去看学校处理问题的方式。就说 z 大这块招牌,我们每个人以后都要说自己是这里走出去的。除了你们这些学生,还有教授和知名校友,以为大家会很开心跟烂人共读一所学校,看着学校砸招牌吗?还不赶紧叉出去!诶,不过也不是我说叉就叉,具体得看他们情节严重程度,学院还在研究。”
闻又微插不进话,只能被动听她输出,在一边默默点头。
她接着宽慰闻又微:“我也才看到不久,没想好怎么找你说。从他们做的事来说,我不能讲问题不大。但对于你,我想跟你说,别把它当成过不去的大事。有时候嘛,沉默的螺旋粗暴理解→为了避免自己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而被孤立,会积极参与被广泛欢迎的说法,持相反观点就不说话。于是沉默的一方更沉默,另一方看起来声势越发地大。会让你以为自己很孤独,遭遇了一面倒的误会,可这个世界上正常人还是最多的,谁心里没有是非黑白呢?只是他们未必都能及时发声。”
闻又微心中定了几分,她看向江杳晴,终于决定说出自己的盘算:“导儿,关于怎么澄清,我有个想法。你可以帮我一起完成跟学院的前期沟通吗?”
……
之后闻又微实名在校内沟通版块发了帖,名为十问 z 大,正是以之前的帖子和聊天截图内容为素材。
一问 z 大招生是否存在不公平操作,是否严格按流程录取。
截图是帖子里的言论,“双 z 大情侣,谁知道怎么考上的。男的是学霸没错,但女的在高中据说化学考三十。”
二问老师是否存在课程考核不合理,给分机制确有他人所指出的漏洞。
依然来自截图:“大腿抱得好,评优少不了,下辈子让我也投胎长个*,体验一下不用自己做作业就能拿 a 的快乐。”
三问学校保研机制是否存在黑幕。
截图内容:“划算还是周神划算,睡腻了还能倒个二手。”
这样洋洋洒洒写了十问,条条尖锐,对她自己和学校都是。帖子一出,谁看了都得倒抽一口凉气。就在大家观望这帖子会被删掉还是闻又微会被请去喝茶的时候,学校回复了。
回复得四平八稳,但坦荡无回避,一个都没落下。
事件相关的开帖里,也有人琢磨出这意思了。这正是之前闻又微跟周止安说的——如果一个学生能以学术以外的方式取得成绩,学校就算不上无辜。如果一个人在一个体系内合理取得的成就可以轻易被谣言否认,应该一起感到耻辱的还有这个体系。
任何一个明智的、清醒的地方,都应该知道这不仅是某个个体的保护,而是对系统公平的澄清。她理所应当得到正面的回应。
第27章 谢谢你让我陪你
这个漫长的学期终于真正结束。离校之前周止安在食堂门口等她吃饭,看到闻又微从外面跑过来。她剪了短发。
“剪短了?”
“嗯,留着麻烦。”
“怎么麻烦?”
闻又微顿了一会儿,嘴角带笑:“还得先漂了再染,不然就青黄不接的,你说烦不烦。”
周止安笑笑没再多说。他看了闻又微一会儿,伸手去抚摸她新剪的短发,表情和动作都很柔和,像对待一只初生的小动物。
他忽然开口:“你想出去散散心吗?微微。如果不急着回家的话。”
“好呀。”闻又微答应得很快。
于是两人各自跟家里打了招呼,没有回去,直接从学校出发往云南走。
他观察到闻又微似乎变“懒”了:有时在酒店捧一本书能消磨一个下午,而一个下午过去还没翻动几页,不像是看过了才翻,倒像是恍惚觉得这一页停留时间够长了,于是动手揭过。与从前翻书如吃书的模样大不相同,肉眼可见她并不沉浸,也不为阅读内容兴奋。另一个变化是她不爱出门了,那种兴致勃勃到处拍照的乐趣好似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周止安看在眼里。
今日闻又微又睡到很晚才起,跟他出去逛了一个附近的景点就不想再动,到了晚饭的点儿也没有要挪窝的意思。房间里有一把靠窗的圈椅,放了个软极的坐垫,她把白色的纱帘拉起来,搬着椅子坐在透光的纱帘之后,像给自己构筑了一个安全洞穴。
周止安走过来问她出不出去,她抱着周止安的胳膊,笑眯眯同他讲:“晚饭给我带回来好不好?不想动了,小腿走得疼。”她的神态一如往常,看起来只是寻常的偷懒、撒娇。周止安心中沉了沉,又温温柔柔地说好。
不多时他从外面拎回食物,放下东西笑着凑过去亲亲她:“两步路也不愿意走,让我看看是谁家的懒猫成精了?”
闻又微保持着窝在圈椅中的姿势,看起来调动了百分百的社交能量,用很有精神的语气应答他:“这里太舒服了,气候和景观都好,你坐下也会不想动的。”
周止安拉着她起来坐到桌边,筷子递进她手里。见闻又微开始吃东西,状似无意地开口问:“晚一点外面有个小众乐队来唱歌,要不要一起去看?”
闻又微慢慢转动自己的脑袋:“你想去看吗?”
“我想。”周止安很笃定。
她“噢”了一声,埋头夹了一筷子白灼芥蓝:“那我跟你一起。”
周止安面色缓了缓,静静看着她毫无兴致的吃东西的模样,开口:“没一个好吃的么?”
闻又微微怔,嘴边挂着笑意,把刚刚准备放下的筷子又拿稳了,选了那一盘看起来最素的芥蓝多吃了几口。咀嚼过程缓慢如同质检,看起来是一份受难的工作,连味儿恐怕都没尝出来。
而后她被周止安哄着去换了衣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