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第五岐说话时,眉间难以舒展……贺兰奢离去的真相令他感受到一种独属于死亡的悲凉,寂寞、疑惑、不可置信、希望、希望的破灭、失望,或绝望,无朋友、无知己、无师长……他师弟的一生便如同被他亲自削去的一截手指,兄长根本不知晓他的事情、而老师不知道原因。
  假房安世的面色骤然变了。
  第五岐说:“第三件事,房大人,你要记得,你的家人也会和你一同受刑。你受刑时,你的家人也会发出呼痛声。我不会救你的家人……也救不了任何人——因为你犯下了罪。你犯下了罪,录公要求诛你家五族,江表门阀绝不会少数你一桩罪过、放过你一个家人。你若说你的家人无辜,可你杀死的人中,从来不缺无辜的人。人不能想象痛苦,除非身在其中,房大人,连坐之罪、剜肉之痛,这次你要亲自领教。”
  “你!”
  第五岐微微点了一下头,行了一礼,离开了静室。
  “第五岐!”假房安世愤怒地喊了一声,他说:“我不得好死,而你不要忘了,你身负十万杀孽!这不是一个有情的世间,若我杀人是错、若这预言是真,我实在好奇,你会怎么看待自己满手的血?!”
  第五岐停了一步,没有转过身看假房安世,只说了一句:“不劳你费心。”
  不劳房安世费心。贞和四年三月末,冒名顶替房安世之人,受凌迟之刑而死。
  行刑那天,陛下不忍去观刑;录公带众臣前去观刑,被鲜血淋漓、挂着血肉的骨架吓得呕吐不止,刚进刑室没多久就退了出去,并且连续七夜请比丘在自己家中彻夜念诵咒语;长公主因刑室中血腥气太重、受刑者叫声太惨,也在半途走了。一场凌迟,只有第五岐从头看到了尾。
  血气酷烈,其味腥苦,其惨烈不亚于一场殊死鏖战。
  假房安世死了。人活着时纵使有滔天权势,可是死了,也就是死了。《牡丹骷髅》中,有一具只有舌头的骷髅,假房安世死去时,第五岐想起了那具骷髅——
  “咚”一声,倒毙在地。
  作者有话说:
  诈伪3:
  奉玄看的傀儡戏是《牡丹骷髅》,这戏来自经变故事,诡谲绮丽,故事里有多情的小姐、胆怯的书生、割肉的孝子、凶暴娇媚的虎中美女、提灯说佛法的傅粉骷髅——那骷髅嘴中有一条舌头,能念佛经。凡此种种,热闹一场,最终归于空幻,最终连佛法都消散了,傅粉骷髅没了舌头,独自栽倒在戏台上,揭示出一个“死”字。
  ————
  房安世凌迟之死,是第五岐和房安世的一场心战,其残忍激烈不亚于两个人血拼一次。
  第五岐对自己对寂照都太狠,他选了一条太难走的路。如果韦衡(坚持结果正义者)来处理这件事,韦衡可能直接把寂照杀了就完了——就像寂照所预料的那样,他被寻仇者亲手杀死。而第五岐选择的是程序正义的路,把寂照及其关系脉络连根拔起,不留一点情面。他不止要寂照的命,一一清点罪行,他要寂照一一承认所有被隐藏的罪行,他要他相关的一切一起终结,在社会层面让这个人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请你死吧。”
  第167章 鸽隐1
  鸽在舍利弗影中
  三月十一日,在清正名下的宅邸中,荀靖之和第五岐在屋中相对而坐,一起喝了两杯茶。第五岐披着一件深紫里白缎面的袍子,荀靖之看着他,觉得他穿紫色的衣服很好看。
  他早就知道,他的好友穿紫面的衣服很好看。在宣德城中,第五岐披着一件烟紫面灰里的袍子,叫满身血污的奉玄去沐浴。那时第五岐微微低头,发梢的水珠在奉玄的脸上留下了湿意。第五岐说:“下雪了。”
  而三月十一日,是一个晴天。
  荀靖之低了一下头。万千言语不知从何说起,六年太久,一天太短。他的酒醒了,哭也哭够了,发完了酒疯,当他的情绪恢复冷静,他静静审视过自己的故人,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帷幕。
  该从哪里撩起帷幕的边角。或许……这便是久别重逢的尴尬?
  他挑了一个话头,问第五岐:“好友,你这次可是骗我太多事了。你说我给过柏央一枚荔枝,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是假的,”第五岐说:“你没有给他荔枝,我不知道你没有见过他。”
  “这谎……有些不近人情,”荀靖之没有提起第五岐的其他谎言,比如他说自己是柏中水。他说:“朝廷每年都会给三品及以上的大臣送荔枝,柏老既是宰相,柏家自然不缺一两枚荔枝。柏公子不该因为一枚荔枝就记了我这么多年。”
  “不,只说假话,是会被识破的。我家也不缺一两枚荔枝,但我记得,八郎给了我一枚荔枝。”第五岐看向荀靖之,似乎是因为想起了旧事,浅笑了一下,说:“那年我六岁,随外祖和外祖母入宫赴宴。我忘了自己去的到底是哪处宫殿,只记得是一间水殿,先帝坐在殿中,怀里抱着你,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你……很久很久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见过你。”
  荀靖之喜欢看第五岐微笑,第五岐的笑和柏中水的笑不同,他笑起来总是淡淡的,但是让荀靖之觉得很舒服——好像那笑只是为了他才有的,那笑总是能印进他的心底。
  第五岐说:“我记着你搂着先帝的脖子,一直不撒手,额头上有隐约金粉,先帝说:‘八郎午睡刚醒’。我那时有些好奇,为什么八郎的额头上有一闪一闪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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