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陛下走后,荀靖之抚摸了一遍琵琶弦,青象琵琶曾是庄宗的琵琶,他在殿中想象自己的外祖父怎样弹奏它。舅舅希望回到北方,他说他们一定回去,这是说给舅舅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的哥哥、他的好友都在长江北岸……总有一天,他也会在长江北岸。
  他看着青象琵琶,如同在见一位老朋友。他拨动一根琵琶弦,在弦的震动声中,似乎能听到不远的将来北伐的铁蹄声。
  心有隐忧。
  荀靖之在宫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他陪陛下去了一趟鸡鸣山,鸡鸣山清玄观的道人为孝仁皇太女起幽醮积攒福德,孝仁皇太女亡故于一个秋日。这一日,荀靖之住在了清玄观。
  荀靖之回建业时,匆匆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换了一身衣服就进宫了,直到第三天才终于又回来了。侍女蕴真操持府中事务,她办事可靠,因此荀靖之不用过多费心自己的宅邸的事情。
  新任都尉荀粲听说高平郡王回了建业,每天都来拜访,今天终于等到了荀靖之回家。门人为荀粲传报,荀靖之在听说“荀粲”这个名字时,隐约记得他打马毬打得很好。荀粲姓荀,和荀靖之是同族,荀靖之没见其他来拜访他的人,见了荀粲,把名字和脸对上后,记起了荀粲字景灿,随后又认真记了一遍他到底是谁。
  荀粲说自己感谢荀靖之的提拔,荀靖之说:“江河不容长鲸,枳棘非鸾凤所栖。景灿兄有大才,以往受困于州县,不得施展,来建业后,既获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自然就会被人看见。景灿兄自是人中龙凤,你靠自己获得提拔,不是靠我,我不敢受功。大战当前,此时正是用人之时,建业万事,劳烦景灿兄了。景灿兄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直言即可,我一定尽力。”
  荀粲听了,再三表示忠国之心,感谢荀靖之,荀靖之留他坐了小半个下午,送了他一把良弓。荀粲走后,荀靖之本来想休息了,想了想自己的手头的事情,又出了门,
  第五岐忙得抽不出时间,无法到建业来。荀靖之既然回了建业,就要去替第五岐看一看他的宅子。他打算在下午就处理完查看宅子这样的杂事,留出明天来,去看望泽晋。泽晋如今住在长公主的府邸中,不曾住在卢家,她将在九月末生产,荀靖之知道了她是自己住,家中虽有下人,终究比不得父母或丈夫一直陪在身边,因此想去看望她。
  下午荀靖之去了一趟第五岐的宅邸,为第五岐看了看他宅中的桂树。第五岐只在七月抽出时间去了一趟越州,除此之外,一直待在北扬州,他没回过建业,不知道自己的宅子里的桂树是金桂还是银桂,荀靖之替他看了——他宅中的桂树是丹桂。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郁。
  殷勤莫使清香透……桂花太香了,荀靖之在桂廊中走了一圈,觉得鼻子闻到了太多的香味,似乎失去了辨别气味的能力。他离开了种着桂树的地方,在宅中走了一走,第五岐不在家,宅中显得空旷而冷落。
  第五岐家管事的家仆曾在北扬州沭阳郡照顾第五岐的起居,他陪荀靖之在宅中行走,荀靖之问了他一些第五岐在沭阳郡的事情:五岐兄有没有受过伤、伤势如何、高兴的时候多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多,管事家仆一一回复了他。
  荀靖之听管事家仆回话时,一边想第五岐,一边生出了一种感慨,他想如果第五家旧时的仆人还在就好了,那他就可以问一问五岐兄更早之前的事情了,五岐兄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和族中兄弟的关系如何、五岐兄是从小就不爱早起么……
  不知道西园寺红叶在不在建业。他想起红叶说不出“猫”字来,淡淡笑了一下。红叶的那只猫会挠人。
  后园湖中的荷叶翠色半消,开始枯萎。荀靖之让府中的家仆清理残荷,管事家仆替仆人们问荷叶和泥里的莲藕能不能归他们,荀靖之说荷叶下留一半,晒干让厨房收着,再挑两截好看的莲藕用淤泥裹好,给他们家大人送到北扬州去,剩下的东西就都归他们了。家仆们聚集起来,挽起裤腿下湖拔去残荷,宅中有人劳作,稍稍有了人气。
  北伐在即,建业的人们开始重新讨论尸疫,不断猜想狂尸的样貌。荀靖之在湖边站着,看人在半人高的残荷丛中行走、砍断荷梗。他是面对过尸群的人,有胆大的家仆问他狂尸的事情,问他狂尸吃不吃牛、吃不吃马,这么多年了,要是只吃活人,又没那么多活人吃,岂不是大半都饿死了?
  荀靖之说:“狂尸只会咬人,很难饿死。”
  家仆说:“郡王您说,那东西不吃不喝,能活几年?”
  荀靖之说:“我不知道。”
  家仆说:“您不是说很难饿死嘛。”
  白城子。荀靖之猛然想起了这个地名。白城子里的尸群活了多久?第五岐宅中的管事家仆站在荀靖之身边,看荀靖之不说话,对那个好事的家仆说:“怎么你的话那么多,干活,别想偷懒。”管事的人说了话,那家仆不再问了,荀靖之也懒得再开口说些什么了。
  荀靖之闭上眼,似乎能切切实实看见尸群,那是曾经出现在他面前的尸群。那些尸体般的活物,曾是他们的同类。狂尸是什么?没舌头的疯道人在有舌头时说它们是圣人,他说它们不生机心、意识混沌,而混沌乃是至福。韦衡说它们不像人群,对尸群中的彼此而言,它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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