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落体(五)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我们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
  齐玉露睁开眼,那条曾经咬过自己的恶犬就伏在她的脚边,她病躯一震,屏住呼吸,险些没有叫出声来。
  郭发怒目圆睁:“姓白的!你他妈的不说看准了吗?”
  “幸好没报警,要不然麻烦了,这大冷天的,她怎么跑这儿来了。”白康宏心虚地说。
  郭发居高临下看着她,脑子里想的都是地上会不会太冷:“你干嘛来了?腿不要了?”
  齐玉露摸摸后脑勺,茫然地望着眼前漆黑的景象:“我来给我妈上坟,刚到就被打晕了。”
  “二白也不是故意的,对不住,”郭发恨自己的嘴甜不起来,“再说打你一下又死不了。”
  “你们来……”齐玉露这才看清郭发怀里的人是余祖芬,她的盘发垂落,月光下,有种妖异的死寂,“姨咋了?”
  “没想开,喝了药了,”白康宏看着脚下那不靠谱的警犬后代,又低头嘟囔了一句,“你狗日的也不随根儿啊,白瞎那些折箩了。”
  救护车很快来了,郭发先把母亲扛上车,转身又要把齐玉露拉上来,她却摇头拒绝:“郭发,今天是我妈祭日,我得去给她烧纸。”
  是人都有妈,谁也阻挡不了谁尽孝,郭发不坚持,匆忙地对白康宏撂下话:“二白,你留下,等她烧完纸送她回家。”最后深望齐玉露一眼,没有别的话,摘下自己的围巾和外套,一股脑扔给她。
  齐玉露茫然地接住,看见他穿的是自己送的雪青色毛衣,黑暗中,衬他强壮利落、面容精神。门缓缓关上的时候,他看见她唇边漾出浅浅的一笑,那是很久没看到过的笑,她又张开嘴,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声音却很低,大夫护士的大呼小叫里,车上的不绝于耳的警笛声中,说什么都被淹没了。
  救护车里灯光晃眼,逼仄得直不起身,一路疾驰,郭发握住母亲的手,一直叫她不要睡:“妈,睁睁眼!你看看我!”
  余祖芬仰着脖子,粉底和口红也掩不住面色姜黄,她双眸紧闭,感到自己的肝部一阵阵剧痛,已经开始了走马灯,昏乱的脑海里,是属于她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是郭震的妻子,也不是郭发的母亲,她只是她,只是风华正茂的余祖芬,一身板正挺括的工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一辆秀气的坤车带她驶出一片蓝色海洋,太阳那么暖,世界那么亮。
  郭发摸着她的手,冷如寒冰,绝望、愤怒、失望、惊诧、甜蜜,各种复杂的感情喷涌上来,比晚上吃的大杂烩还乱,车速太快,他有点想吐,蔫嗒嗒的没精神,但对齐玉露的气全消了,或许那天齐玉露说的话根本就不错——有些时候我们无法阻止任何一个生命的流逝,命都是握在自己手上的,如果硬要强留,
  郭发忍不住望向窗外,外面漆黑,飞快逝去在车尾的密林里,她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真好,她竟然还在摸那棵树,那棵属于他们两个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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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十一点钟,余祖芬抢救无效而去世,荒谬的是,致死的不是她体内那两瓶“百草枯”,那只是掺了劣质尿素的两瓶赝品,真正死因是因为肝癌的快速恶化。
  郭发没有眼泪,只觉得母亲那冰冷的体温留在自己的身上,挥散不去:“不可能。”
  “她没有一点求生的意愿了,郭发,你放她走吧,她没有遭什么大罪,那是她想要的,”龚雪梅拍了拍他颤抖的肩,多年的执业经验让她保持一种残忍的平静,“我们尽力了,请你节哀。”
  郭发亲自将余祖芬推入了太平间,他从未想过,她体内的癌细胞竟然扩散得那样快,他不舍昼夜地召集他的人脉,火急火燎地实行他那可笑的追捕计划,却也没追上她的步伐,终究是,晚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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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祖芬出殡的那一天,中原街唢呐长鸣,灵幡高扬——太平镇的丧葬风俗没有完全现代化,保留了一些农村的传统,人们神色凝重,熙熙攘攘穿过街道,缟素得仿佛来自异世界。
  郭发一身漆黑,扛幡打头,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匹孤独的狼王,到了时候,他手里举起泥瓦盆——这是不可忽略的仪式,由死者长子或其他亲近的人执盆,瓦盆四寸直径,中有圆孔,又叫吉祥盆,意味着亡魂的轮回,老人说,摔盆时摔得越碎越好,摔盆时如果一次没有摔碎,就不能再摔第二次,也就是说,死者能否顺利地携带这“锅”进入阴间,在此一举。
  “妈!你一路走好!”郭发大声嘶吼,企图震惊阴阳二界,瓦盆在他的一臂大力下碎得利利索索,就像母亲的死,毫不拖泥带水。
  万碧霞和杜建树走在队伍末尾,互相搀扶,饱经风霜的脸上,血丝盈眶,这一生,他们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回白事,不论是老的寿终正寝,还是少的半路夭折,2000年,很多人没熬到第二年春天。
  杜建树长叹一声:“死了好啊,当妈的祸害了小郭发一辈子,这回终于好了,郭发再不用挨打挨骂了。”
  万碧霞良久不做声,他说得难听,却句句在理,她想起余祖芬那天说的一句话——尘归尘,路归路。漫天的风雪里,人死如灯灭,一切都要走向终结。
  迤逦的队伍走走停停,一路吹打,漫天的雪里,硕大的纸钱喧宾夺主,成了主角,纷纷扬扬,风一紧,如添了羽翼,竟扶摇而上,不知何处去,郭发仰天祈祷着,若有来世,不求再做母子,只求她有平凡快乐的一生。
  那一天回到家,郭发什么也吃不下去,酸菜饺子早就坏了,他卸力躺在母亲的床上,打开那袋崭新的不老林牛轧糖,枕头下,发现母亲的遗书。
  那是一张太平高中的草稿纸,有些字已经被泪水染得皱巴巴,背面,还有郭发当年潦草的验算公式。
  郭发,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得了肝癌,希望自己了结,不拖累你。没有尊严的日子我已经尝够,我知道不能自理的滋味儿,害怕变得像你爸死之前那么难堪。我想体面一点,你知道,妈喜欢漂漂亮亮的。电视柜的抽屉里有一张工行的存折,里面是妈这些年来攒的所有钱,和小齐结婚用吧。这些天,我常常想起以前,你也会怀念以前吧?我感觉我已经跟不上这个新世纪了,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学不会。这个冬天太冷了、太长了,我等不到来年春天了。妈妈好像从来没有教过你什么,但我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做个干净快乐的人。你值得好的以后,妈相信你。我这一辈子干了太多错事,对你的亏欠已经无法弥补,天堂不会收我,地狱那边,我去得安心。替我和你师父师母,还有芳姨说一句对不住,有些话当面我没法说出口。
  ——2000年12月24日
  爱你的妈妈
  郭发读罢了信,嘴里的糖已经全都化掉了,他有些遗憾,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他从来没恨过她,何谈原谅?只恨她一辈子从未说出的爱,却藏在淡淡的落款里。
  他枯坐在客厅的地面上,终于流下母亲死后的第一滴眼泪。
  “那是她想要的,你放她走吧。”
  他这些天太累了,忘了谁对他说了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福至心灵一般飞到耳边。
  断了线的风筝迎着风飞向高空,那是属于风筝的选择和宿命,他能做的只有淡淡惋惜,然后笑着释手。他点燃她放在灶台边没抽完的烟,细支红山茶,淡淡的,一点也不冲,袅袅烟雾弥散开,像是在诉说。
  他站起身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母亲的小木槿和齐玉露的洋桔梗该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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