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节

  战事固然惨烈,但是,活下来的人, 也得到了应有的殊荣。
  燕山戍卒,从普普通通的边军, 摇身一变, 成了皇帝陛下的嫡系部队。
  与此同时, 在一次次的战场搏杀当中,任礼也从小小的戍卒, 一步步成了小校,百户,千户……等到燕王殿下登基的时候, 他已然是堂堂的都指挥使。
  然而, 还是那句话,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
  都指挥使已经是任礼不敢想的官职, 但是,大封群臣的那天, 任礼站在队伍的中间,看着一块块丹书铁券,一道道华丽的麒麟, 白泽补服,他的心中, 还是涌起万分的艳羡之意。
  勋爵世家,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是所有像任礼这样的武将,一生追求的象征。
  后来, 任礼追随太宗皇帝北征,跟着宣宗皇帝平定汉王叛乱,步步高升,但始终难以跻身勋爵世家之列。
  世袭铁劵,非社稷军功不封!
  不是人人,都能够有机会在靖难当中,拿到能称之为‘社稷军功’的功劳的。
  就这么苦苦熬着, 任礼被外放到了边境镇守。
  那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四岁了,作为一个武将,还不能算是年老, 但是,他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
  靖难,北征,平叛,他都参与过,大大小小的功劳,也拿了不少……
  但是,社稷军功这四个字,实在太难了!
  何况,那个时候,幼帝登基,三杨秉政,罢一切不急之务,任礼身在边境,接到的命令永远是尽可能不要发生大的冲突。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任礼的这一辈子,就将在甘肃的任上待到死。
  然后,如果朝廷念及他一生的功劳,或许能够追封一个,没有丹书铁券的爵位,刻在墓碑上头,供后人瞻仰。
  在甘肃的任上,任礼消极过,但是到底,还是尽忠职守的做好了自己的本分,守备练兵,保境安民,好好的在军中经营,为子孙后代铺路。
  然而,就像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参与靖难一样,老天爷再一次垂青了任礼。
  正统三年,鞑靼部想趁大明幼主登基,朝局不稳,乘虚而入,屡次犯边。
  或许是为了震慑宵小之辈,一向保守的张太皇太后和三杨,竟然下令大军出击。
  这一战,明军千里奔袭,东西夹击,直抵汗帐,生擒鞑靼大小首领一百五十余人。
  战功卓著,战绩丰富,作为总兵官的任礼,终于可以独享这一份大大的‘社稷军功’!
  他拿到了爵位,以功封宁远伯,予世劵,准世袭罔替。
  任礼当时觉得,他这一辈子,已经圆满了!
  自寒微而起,一步步节节攀升,最终成为了真正的勋爵世家,这是年少时只想活命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然而,有起便会有落。
  刚刚得爵的时候,任礼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大大小小的拜帖接到手软,所到之处,皆是逢迎拜贺之声。
  就这么过了数年,瓦剌崛起,任礼一着不慎,打了败仗,被朝廷斥责,归家自省。
  也就是那个时候,任礼才意识到,他哪怕拿了爵位,也始终不曾真正的融入到所谓的勋爵世家当中。
  勋爵世家,勋为武功,爵为爵位,世家,则在传承积淀!
  同为跟着太宗皇帝起家的老班底,那些靖难得爵的勋贵,早已经在多年的经营当中,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完成了世家的传承积淀。
  而他,哪怕是有爵位在身,在这些老牌的勋贵眼中,也仅仅只是勉强能够一交而已。
  如今被斥责归京,他要人脉没有人脉,要关系没有关系,要势力没有势力,想要跟他们平起平坐……
  人永远是不会满足的。
  如果任礼还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少年人,锦衣玉食,深宅大院对他来说,就是梦中也不敢想的日子。
  但是,任礼已经不是那个只想活命的少年人了,他辗转战场,曾统御百战之师,千里奔袭,立下无数功勋。
  可回了京师,在属于自己的圈子,他却发现自己刚刚起步。
  这种落差让任礼一度非常难受。
  所以,当土木之役以后,焦敬找上门来,将他引荐给圣母皇太后,打算对他‘委以重任’的时候,任礼很难不感到心动。
  经过数十年的时间,京城的权力,早已经被各大世家瓜分的干干净净,想要真正的占据一席之地,需要漫长的时间和经营。
  现在,有一条捷径摆在眼前,他没有理由不接受!
  于是,获得了宫中默许和英国公府一系支持的任礼,被作为大战当前,文武搁置争端,携手抗敌的政治信号,被推了出来,任总兵官,奔赴紫荆关。
  瓦剌一战,让宁远伯变成了宁远侯,让闭门自省,无官无职的闲散勋贵,变成了堂堂中军都督府的都督。
  任礼,终于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现如今,管你是什么国公府邸,驸马外戚,朝廷重臣,在这偌大侯府当中,都要屈居于客位!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任礼的目光重新落回了眼前的奏疏之上。
  这是兵部最新整饬军屯的章程,因为已经明发各衙门,现下在场的人个个手中都有一本。
  所谓登高易跌重,短短的片刻得意之后,任礼便将心思都收了回来。
  他心里明白,这一关要是过不去,别说什么真正的勋爵世家,他大半辈子的战功,只怕都要折进去!
  将手里的奏疏合上,任礼继续道。
  “诸位想必也都看过了,兵部的这份章程,看似是在整饬军屯,但是实则是要在朝堂之上,掀起文武之争。”
  “如今大战方止,太上皇归朝,正是休养生息,收拢军心之时,兵部却要如此大动干戈,实为误国也。”
  “彼辈……”
  任礼刚想说彼辈文臣,看到了一旁的朱鉴和徐有贞,终于还是收住了话头,转而道。
  “总之,这份章程若在廷议上通过,则边军边将势必人心惶惶,无心守备,恐为虏贼所趁。”
  “再则,瓦剌之战后,我朝廷文武和睦,齐心协力,兵部此议,实乃侵夺军府之权,有违典制。”
  “如若推行下去,此后文武相争,朝局不宁,亦是祸事,故此,今日老夫今日请诸位到此,便是为商议一下,该如何在廷议之上,驳斥兵部此疏。”
  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是整饬军屯侵害到了勋贵的利益,但是,拿到朝廷上去,肯定还是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任礼的想法很清楚,是将兵部的这份章程,定性为在争权夺利,打压勋贵,排除异己,掀起文武朝争。
  如此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处理的多。
  这就是所谓大义名分的用处,一个提议,如果出发点不正确,那么,落到具体的推行当中,必然也得不到好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来争辩,很明显就是任礼给出的解决办法。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沉吟。
  不过,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初次到场的徐有贞。
  徐大人将手轻轻按在旁边的奏疏上,道。
  “任侯所言有理,从这份章程当中便可看出,兵部所图甚大,此次整饬军屯,不仅纠结了都察院,刑部,甚至就连户部,吏部,翰林院都有牵扯。”
  “先是清丈田亩,尔后又要会同刑部审讯边将,磨刀霍霍之心可见一斑。”
  “朝局之上,文武平衡方是长久之道,兵部此疏,实乃用心险恶。”
  说着话,徐有贞看了一眼旁边的朱鉴,继续开口道。
  “不瞒任侯,我长久在翰林院中侍讲经筵,对朝中大臣,多有了解,如今的内阁次辅俞士悦,和兵部尚书于谦二人,相交甚密。”
  “前番廷议,此二人一唱一和,守望相助,于谦助俞士悦拿下太子府詹事,俞士悦则配合于谦,尽揽兵部大权。”
  “如今,兵部已尽是于谦亲信,他二人犹觉不足,兵部此奏若行,则都察院,刑部皆唯其命是从,此等权欲熏心之辈,岂可放纵?”
  这番话说的义愤填膺,仿佛徐有贞真的对于谦十分不满。
  但是,在场众人也都不简单,尤其是任礼,听完了之后,立刻就眼前一亮。
  果然,要论相互攻讦,还是这帮文臣拿手!
  徐有贞的这一番话,虽然听起来不如任礼的冠冕堂皇,但是,要论毒辣有用,可犹有胜之。
  任礼的说法,无非是文武之争,兵部要打压勋贵。
  但是,到了徐有贞这,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于谦,说他任人唯亲,尽揽兵部大权,权欲熏心,欲借整饬军屯进一步揽权。
  这一番话,要是拿到朝堂上,除了将矛盾聚集到了一人身上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离间文臣自己的关系。
  整饬军屯,原本就是需要各衙门配合的,这无可厚非。
  但是,如果接受了于谦意在‘揽权’的前提,那么,要参与其中的都察院,刑部,只怕心中也得掂量掂量,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会不会受到兵部的钳制。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文臣内部在这件事情上,只怕首先便会有了分歧,自然比硬碰硬要高明的多。
  这个时候,一旁的朱鉴抿了口茶,状若无意的开口道。
  “对了,还有个消息要告诉诸位,今晨旨意到了内阁,免去了昌平侯杨洪京营提督大臣一职,由靖远伯范广接任。”
  任礼的眼角跳了跳,看着在场唯二的两个文臣,心中不由感叹……
  这帮读书人,心真脏!
  杨洪的京营提督大权,迟早都是要没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早在宣府的时候,任礼就曾经想要和杨家联手,阻止于谦清查军屯。
  但是,杨信那个愣头青,不仅不阻止,还寸步不离的保护着于谦,仿佛这样,就能让天子宽免他们杨家一样。
  结果如何?
  杨俊下狱,杨能被禁足,杨洪拖着病躯进宫求情,还不是被天子软钉子顶了回来?
  眼下,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杨家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等天子挥刀,便会成就天子大义灭亲的名声。
  所以,杨家的京营大权被拿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这并不奇怪。
  朱鉴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特意将此事点出来,重点在于,接任杨洪的,是靖安伯范广!
  这位范伯爵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是,可别忘了,最开始他能出头,就是源于于谦的举荐。
  将两人的话连在一块这么一想,你于谦堂堂一个兵部尚书,任人唯亲,将兵部变成自己的后花园也就算了,还搞出来个整饬军屯,侵夺军府的权力,甚至把都察院和刑部也拉下了水。
  如今,连提督京营的勋臣,都是你于谦提拔起来的。
  内外揽权,把着兵部,笼络着京营,还伸手往都察院和刑部,想做什么?
  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比任何的言语都要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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