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节

  既然要审,就会被朝野所关注。
  如今任礼虽然被押入了诏狱,但是爵位仍在,他背后的那帮勋贵,大概率也并不会就此放弃他。
  所以,刑部既然要审,就要审的清楚明白,要经得起所有人的质询。
  刑部没有天子的权威,也没有天子的手段,所以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充足完整的证据链。
  事实上,在金濂看来, 这或许也是天子给他的一个考验。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荣宠和权势, 想要拿到权力地位, 就要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刑部想要提升自己的权力,自然也是如此。
  天子已经给了机会,任礼一案, 已经当廷闹到了这种地步,天子认为他有罪, 群臣也认为他有罪, 刑部要做的, 只是找到证据,然后定罪。
  如果说, 连这一点也做不到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整饬军屯当中,刑部还是趁早退居二线, 把审讯的主动权, 让到都察院的手里去吧。
  所以事实上, 如今背负着最大压力的, 不是别人,正是金老大人。
  不过, 面对如此直白的询问,杨洪却沉默了下来,看了一眼于谦, 道。
  “想来,不外乎是为了军屯的事, 老夫倒是查得了一些陈年旧事,不过, 皆已上呈给了陛下,金尚书与其问老夫, 不如问问于少保,在巡边的时候,到底查得了些什么东西……”
  这话答了,但又没完全答。
  很明显,杨洪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但是,他却不愿意说, 或者,他本来是愿意说的,可现在,却不敢说了。
  于是, 金尚书又想起,刚刚在廷议上,陈镒请旨,要求公布杨洪弹劾任礼奏疏的全文。
  天子当时虽然答应了,但是,内侍只念了个开头,后头的,天子就让杨洪自己说了。
  所以事实上,没有公之于众的,不仅仅是锦衣卫的那份密疏,还有杨洪的奏本。
  好吧,这么说的话,其实到现在为止,包括杨洪的弹劾奏疏,锦衣卫的密疏,杨信的家信,杨能的自陈书等一系列的证据,全都捏在天子的手中,没有给底下的人看过。
  朝臣们得到的所有的信息,其实全都来自于杨洪的转述。
  当然,这种转述肯定是有效的,也必须是有效的。
  因为证据捏在天子的手里,天子没有否认杨洪的话,那便说明杨洪的转述,和他提供的证据内容相符。
  谁质疑二者的内容有偏差,实质上便是在冒犯天子的权威。
  但是须知,这种效果毕竟是一时的,随着刑部审讯的进一步深入,这些证据始终是要公开的。
  否则的话,即便有天子背书,群臣也会猜测纷纷。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当中,也从来不缺头铁的人!
  既然这场廷议之上,天子用权威拿下了任礼,那么,如果最终迟迟公布不了证据,那么消耗的,也必然是天子的威望。
  古语有云,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若是闹到那般地步,天子的脸上难看,刑部也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理智告诉金濂,天子这般运筹千里之人,不会犯这种错误。
  但是,在理智之外,多年的老刑狱锻炼出来的直觉又告诉他,杨洪在廷上所说的或许不是真相,或者,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冥冥之中,金尚书有一种感觉,任礼选择谋刺于谦的原因,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于是,哪怕知道希望不大,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于谦,问道。
  “敢问于少保,当初巡边,到底在甘肃查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这一次,就连于谦也沉默了下来。
  半晌,于谦方道。
  “金尚书,不是老夫不肯说,而是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兼之经过了这么多年,情况复杂,直到现在也未曾查实,在确定具体情形之前,老夫也不敢妄言。”
  这话一出,不仅是金濂,在场的其他诸人也是一阵惊讶。
  很明显,于谦所说的‘这件事情’,并不是指的任礼谋刺他的事情,而是他在边境巡查时所查到的东西。
  但问题就在于,以于谦的性格,连被人刺杀都能淡然处之,又是何等的事情,让他如此慎重?
  众人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再问,外头内侍的声音却已响起。
  “诸位老大人,陛下召各位武英殿觐见!”
  于是,所有人到了嘴边的话,只得重新咽回到了肚子里,然后整理衣衫,起身往武英殿去。
  武英殿中,天子换了一身燕居服,上绣龙形暗纹,已然安坐在御座之上。
  “臣等参见陛下。”
  行礼过后,天子惯例给在场诸人赐座,待所有人都坐下,天子方开口道。
  “今日召诸位过来,其实还是整饬军屯一事,不过,在此之前,朕有一事,想问问昌平侯。”
  谁也没有想到,这回天子这么干脆利落不说,而且,最先发问的人,居然是刚刚在朝堂上已经说了诸多情况的杨洪。
  不过,更让他们没想到的,还在后头……
  只见天子将目光落在杨洪的身上,目光淡漠中不透一丝情感,旋即,玉音垂下,天子问道。
  “朕想问问杨侯,宁远侯谋刺于先生一事,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却只递家信,如此这般既不送公文,也不报朝廷。”
  “杨信……到底想做什么?”
  第647章 专注拆台于少保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在场六人,除了杨洪和于谦依旧神色如常之外,其他四人皆是面面相觑,难掩眼中的震惊之色。
  倒不是他们稳不住,而是,这件事情也过于让人意料不到了吧。
  廷议之上,随着天子的出手调停,不少人都回过味来,这次廷议,天子只怕有意无意的在配合杨洪。
  但是,谁又能想到,天子竟然会配合到如此程度……
  要知道,当时在廷议上,天子有两句话击溃了任礼的心防,将其彻底拿下,言犹在耳,词锋犀利。
  ‘任礼,你真以为,暗杀朝廷重臣这样的大事,杨信会只给昌平侯写家信,而不禀报于朕吗?’
  ‘你真以为,朕,是今日方知此事吗?’
  结果现在,天子又说,杨信‘只递家信,不送公文,不报朝廷’,这……到底哪句才是真话?
  不对,只是短短的片刻,老大人们便反应了过来。
  如果说,现在天子所说的才是实情,那也就意味着,勋贵谋刺朝廷重臣,这么严重的政治事件,杨信……竟然真的敢隐瞒不报?
  要知道,地方上的确有很多的事情都会瞒报朝廷,这是官场陋习。。
  但是,总有些事情是瞒不得的。
  似谋刺重臣这样的事情,犯了整个朝堂的忌讳,无论到最后怎么处置,第一时间向上禀报,是绝对需要的。
  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他虽然没有直奏之权, 但是, 杨洪却是有的。
  所以, 之前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杨洪代为转交了密奏,这也符合廷议上天子的说法。
  但是,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所谓的杨信的奏疏, 竟然是天子为了配合杨洪所说的谎言。
  如此一来, 性质就严重了。
  要知道, 宣府乃是边陲重镇,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 且前一任总兵官又是他的伯父,在宣府可谓根基深厚。
  这种身份地位,最忌讳的就是和朝廷离心。
  再得力的将领, 如果对朝廷不能赤诚一片, 那么, 便是祸患!
  因此, 一时之间,陈镒和金濂望着杨洪的目光, 便多了几分不善,就连李贤和范广,也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见此状况, 杨洪也坐不住了,赶忙道。
  “陛下容禀, 此等大事,家侄万万不敢隐瞒不报, 实是因干系重大,臣在给陛下的奏本当中已然写明, 此事非仅仅牵涉一位侯爵这么简单,何况,直到如今,家侄手中都只有一个证人,并无其他证据。”
  “事关重大,家侄并非科道官员,并无风闻言事之权, 因此,在查清情况之前,贸然上奏,恐有攻讦朝臣之嫌, 何况,此事情况复杂,没有足够的证据,家侄也不敢确认,到底是否是任侯所为。”
  “待情况明晰之后,臣第一时间便上奏于陛下,绝无半点迟滞,请陛下明鉴。”
  这解释听起来倒也算说得过去。
  但是,细细一想,却并不然,杨洪的话音刚落,一旁的陈镒便皱眉开口道。
  “杨侯,这个解释,恕老夫不能接受!”
  说着,陈镒起身,对着天子拱手一礼,然后转向杨洪,继续道。
  “诚如杨侯所说,此事干系重大,或许除了任礼之外,还有牵扯更深之人,杨信身为宣府副总兵,也的确无直奏之权,遇到这种事情,难以处理实属正常。”
  “但是,朝廷自有体制,武将总掌军务,文官提督民政,协理军务,宣府设有协理大臣耿九畴,便是代表朝廷处置一切与军政无关之事。”
  “此事既然超出杨信执掌范围,自当通报耿侍郎,由他决定如何处置,然而时至今日,朝廷未接到耿九畴的奏疏,亦无直奏密疏呈上。”
  “杨信此举,恐怕并非一句情况不明,不敢上奏能够解释的吧?”
  身为风宪官,陈镒的职责当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纠劾百司,监察群臣。
  所谓纠劾百司,监察群臣,自然不止是京师的文武官员。
  要知道,左都御史之所以之所以能够和六部尚书同列七卿,其核心原因就是,都察院和六部一样,皆是总天下之政。
  十三道御史分巡全国各地,总于都察院,无论是文是武,在地方还是京师,皆在左都御史监察范围之内。
  因此,听到杨信的这般欺瞒行为,第一个不能忍的,就是陈镒。
  看着怒气冲冲的陈镒,杨洪一副为难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又似乎有什么顾忌,迟迟没有开口。
  但是,在场之人毕竟都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于是,他们很快就发现,杨洪虽然迟迟不肯说明,可神色之间只有无奈,并无慌乱。
  这说明,对于陈镒的质问,杨洪是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在场之人很久。
  因为,就在陈镒话音落下不久,殿中便响起一道略有些发闷的声音。
  “陈总宪,此事和杨信无关,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便将一应情况写成了奏疏,请老夫带回京中直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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