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节

  要知道,往大了说,东宫储本之位,是当初天子能够顺利登基的条件之一,往小了说,东宫是否出阁读书,是年前廷议上早就定下的事,天子这般阻挠,既是失信于天家,也是失信于朝臣。
  虽然之前一直是这么個现状,但是,那毕竟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而且说实话,最近朝堂上各种大事纷至沓来,许多衙门的官员忙的团团转,也的确没顾及到这桩事。
  但是,一旦摆到台面上来,闹出了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一点,那么,随之而来的舆论和进谏,不用想就是一边倒的局面。
  谷惶
  在场的阁臣,个个都入阁有一段时间了,对于朝政朝务熟悉的很,所以,包括王翺在内,在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都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棘手之处。
  或者说,都看清楚了朱鉴的用意!
  这位朱阁老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从他让人去拿朱仪奏本的时候,他就已经盘算好了,要得罪所有人。
  这件事情他占着理,所以,得罪的人越多,越是能够让朝野上下看的清楚,他朱鉴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着朱鉴如今这副在御前咄咄逼人的态度,王翺甚至怀疑,这货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因为‘犯言直谏’而被贬出京师,乃至是被罢官归乡的准备。
  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朝堂之上,一个好的声名,往往代表着很多东西,因为触怒皇帝,被罢斥归家,然后等几年之后重新起复的例子多了去了。
  甚至于,如果朱鉴真的因为此事而被罢免的话,便真正的成就了他的清名,以后的数年当中,即便天子不愿意重新启用他,只要朝廷一有什么事情或者空缺出现,必然会有源源不断的御史言官再次举荐他。
  或许一次两次天子可以不在意,但是次数多了,不免落得个不纳谏言,心胸狭隘的名声。
  当然,如果天子就是十分厌恶这个人,硬扛着不用也没办法,但是,多数情况下,身为天子,不至于因为区区一个人,让自己天天被一帮大臣在耳边喋喋不休。
  所以事实上,这就是朝中诸多大臣一直追逐士林清名的原因所在。
  很多时候,这种士林中的好名声,往往就是仕途上的一道护身符。
  很明显,朱鉴此时的态度,让天子十分不悦,但是,因为朱鉴说的话没有丝毫的错处,所以,天子即便想要训斥他,也不好找理由。
  于是,众人便看到,天子罕见了憋屈了半天,然后哼了一声,将目光从朱鉴身上移开,沉声道。
  “其他诸位先生呢,也是如此看法?”
  这……
  在场诸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张敏和江渊二人,均默默的往后退了一小步,天塌下来,有大佬顶住,这种时候,他们两个继续当小透明最好。
  但是,他们二人可以暂避一时,另外的两个人,就没那么好运了。
  王翺身为内阁首辅,可以说,天子问的就是他。
  至于俞士悦,他虽然只是次辅,但是,他身上挂着另一个关键的官职,太子府詹事,所以在涉及到东宫的事情上,他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缄默的。
  于是,感受着来自天子沉沉的慑人目光,两位老大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可以说,朱鉴的这种行为,不仅仅是把天子架起来了,也是将他们二人给架在这了……
  第701章 你要是问我支持不支持
  民间有句话,叫“拼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虽然这么说有大不敬的嫌疑,但是,话糙理不糙。
  当朱鉴谁都不怕得罪,就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时候, 为难的反而是别人了。
  如果说在之前,太上皇归朝是一个典型的政治正确的话,那么如今,东宫出阁就是一个新的政治正确。
  这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 但是明面上,有礼法恩义在, 谁都不能直接说不行。
  尤其是王翺和俞士悦二人, 前者是内阁首辅,夹在内廷和外朝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背上谄媚圣听的名声,身为根基在外朝的天子近臣,遇到这种大是大非,王翺的立场,其实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份奏疏,最开始是他来拟的,那么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了,朝堂上纵然有所非议,也不会太大。
  但是如今, 朱鉴已经票拟呈递到了御前, 如果发回重拟,他这个首辅给了不同的意见,那么两相对比之下,朝堂上的压力,就全到了他的身上,所以事实上,不管王翺愿不愿意,这个时候,他都很难有其他的态度。
  俞士悦的话,从次辅的角度出发,他的压力没那么大,但是,关键就在于他还兼任太子府詹事,这种明显是对太子有利的事情,如果他不支持的话,那么朝堂上下,必定会议论他德不配位。
  毕竟,作为太子府詹事,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替太子铺路,所以,他在这件事情上,其实也是进退维谷。
  眼瞧着天子玉音垂问,二人犹豫了一下,王翺率先谨慎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东宫出阁一事的确不宜耽搁,但是,毕竟此事乃是国之重典,礼部又要操持春闱,之后又是春猎,一则事忙,未必操持的过来,二则朝廷上下也有众多日常政务需要处置,全都挤在一块,恐怕会影响政务的处置。”
  “所以,不妨将出阁之期定在春猎之后,四月到六月之间,令钦天监择一吉日,如此一来,也能给礼部准备的时间,也不会耽搁东宫出阁,此臣愚见也。”
  不得不说,王老大人还是有水平的,尽管情况紧急,但是真的说出话来,还是足够沉稳周全的。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個地步,那么,想要遮掩或者拖延下去,肯定是不可能了,只能好好的直面东宫出阁的事情。
  现在的问题是,天子明显不想让太子即刻出阁读书,但是,朝臣这边奏疏已经递了上来,而且,经过朱鉴这么一闹,所有人的目光必然会汇聚于此,不能再敷衍下去。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两边都照顾到。
  事实上,无论是朱仪还是朱鉴,或者说是朝中的诸多大臣,他们都并不在意,东宫是早一点出阁还是晚一点出阁,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东宫能不能出阁。
  朝廷之上,很多事情拖着拖着就黄了的先例多了去了,但是东宫储本,万不能有这样的闪失。
  所以,他们要的,其实是天子的诚意!
  这一点王翺心里清清楚楚,无论是二月出阁还是六月出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能够顺顺利利的出阁读书,东宫能够真正的安稳下来。
  所以,王老大人一方面摆明态度给外朝的众臣,他是支持早定太子出阁之期的,另一方面,又将这个日期确定在春闱,春猎之后,还留了一个‘钦天监’的活扣,算是照顾到天子的心思。
  谷昆
  在他看来,天子其实也未必就是真的想不让东宫出阁,而是想着拖延一番,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将时间往后延一延,两全其美便是。
  天子的眉头微微舒展,但是,显然对于王翺的这番话还是有些不满意,于是,王老大人想了想,又道。
  “陛下,朝廷多事,一切还是要以稳定为要,不过,东宫储本,亦不可轻忽,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模模糊糊,似是有些隐晦。
  但是,王翺相信以天子的老练,是能够听懂的。
  所谓朝廷多事,意思便是,什么可能性都会出现,就算是现在定下来,以后也未必就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比如说边境再起战火了,再比如整饬军屯的过程当中,朝局动荡了,反正,先答应下来,揭过这一页,真到了要出阁的时候,再想办法便是。
  当然,这话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在哄着天子先答应下来,恐怕就只有王老大人自己心里知道了。
  王翺说完之后,俞士悦也紧跟着上前,道。
  “陛下,臣赞同首辅大人所言,东宫出阁之期迟迟不定,朝野上下心中难免惶惶,所以,此奏疏所言无错,朝廷理当早日确定东宫出阁的具体日子。”
  有了王翺在前面的铺垫,俞士悦这个时候的附和,压力就小了许多。
  不过,俞次辅还是谨慎的,他一方面说赞同王翺的意见,另一方面,在具体说的时候,又只说应该定下来,不说定什么时候,显然是想看天子的态度。
  当然,这也和他太子府詹事的身份有关系,王翺可以将日期一杆子支到好几个月后,但是如果俞士悦来说,显然就不大合适。
  但是,尽管如此,俞次辅倒也不是就一根筋的打算跟着朱鉴一同和天子作对。
  浅浅的赞同了一下王翺的话之后,俞次辅话锋一转,便道。
  “不过,陛下,臣以为东宫出阁读书理当早定,但是,奏疏中所言幼军一事,实无必要!”
  “我朝禁军,唯有上直卫,并无东宫直属之军,所谓幼军,乃上直卫中的府军前卫中的一支。”
  “之所以会有此一支,最初乃是因太宗皇帝欲征迤北,有意令皇太孙随行,又恐皇太孙战场有失,故有此设。”
  “然则,如今天下大定,边境已然和睦,东宫储本,关系社稷,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况尊如太子乎?”
  “大军出征,自有公,侯,伯统帅,大臣监军,兵部调遣,足可保境安民,故臣以为,东宫幼军之设,已无必要,府军前卫既为上直卫,理当承担护卫宫禁之责,不必再交由东宫操练护卫。”
  “此臣之见也,请陛下三思。”
  第702章 引起怀疑
  文华殿中,这次换朱鉴的脸色难看了。
  果不其然,话到了最后,还是要绕到幼军的事情上。
  如果说,东宫出阁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话,那么,在幼军这件事情上,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表面上看,建立幼军,对于东宫的地位稳固来说,有着大大的好处,俞士悦身为太子府詹事,不应该也不能反对,不然会被议论不能尽心辅佐太子。
  但是,俞士悦依旧这么直截了当的表达了反对,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不知分寸,相反的,他是太知道分寸了。
  诚然,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不应该反对设立幼军的提议,但是,别忘了,往根子上找,俞士悦还是一个文臣!
  幼军的设立,第一重的好处,自然是对东宫,但是由之而来的,却是勋贵的地位提升。
  即便不提之后东宫继位之后的好处,单说幼军的资历,也是十分金贵的,勋贵子弟们在幼军中呆上一两年,再放到五军都督府或者军中,资历方面便不用再有任何的担心。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幼军就像是武臣中的‘翰林院’。
  这样的一个所在,对于力图打压勋贵势力的文臣来说,自然是能废掉就废掉的好。
  就算是废不掉,让它徒有虚名,完全化为和普通的上直卫一样的存在,也是极好的选择。
  这就是俞士悦反对的底气,在东宫出阁这件事情上,他不好有什么其他的态度,但是,他完全可以在幼军之事上,表明自己的立场。
  如此一来,既不会让外朝觉得,他不回护太子,也不会得罪天子,可谓两全其美。
  而且,俞次辅的这番话,从幼军成立的原因,到如今天下承平,扯了一大堆,其实,最关键的话就一句。
  “千金之子尚且不坐垂堂,况尊如太子乎?”
  这话说的还算委婉,但是,略略一想便可知道,俞次辅所指的垂堂是什么,幼军日常的操练,巡守,肯定称不上这个词,他真正指的,是某太上皇不知天高地厚的亲政举动。
  换句话说,幼军一旦是设立了,等太子长成,登基即位,万一再搞一出御驾亲征,谁来负责?
  这個理由一搬出来,就连朱鉴也很难反驳。
  就像他刚刚拿东宫出阁的政治正确,把俞士悦和王翺架起来一样,现如今,俞士悦反手一招,如法炮制,用文臣打压勋贵的隐形政治正确,来逼迫朱鉴。
  要知道,如果说朱鉴一意推动东宫出阁,还能解释成为储本计的话,那么若是他过于执着幼军一事,那么很容易像当初廷议一样,被人非议是不是有其他目的。
  但是,想起当时在英国公府中,一干勋贵对幼军之事怦然心动的样子,朱鉴也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事已至此,这场文华殿的小型朝议,势必会流传出去,不然的话,朱鉴的所作所为也就没了意义。
  可要是传了出去,他在幼军一事上同样持反对态度,之后他在英国公府那帮人只会更难立足。
  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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