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节

  内侍领旨退下,不多时,便引着几个绯袍大臣走了进来。魃
  “臣等叩见陛下!”
  顶着殿中所有人的注视,于谦等人来到殿中,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
  “免礼平身吧!”
  天子平静的声音传下,于是,诸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侍立一旁,和俞士悦等人一样,这几个人进到殿内之后,第一时间,也是打量了一下殿中的状况。
  此刻的殿内,诸王在殿下各自落座,岷王,周王,鲁王这几个人,又恢复了原先面无表情的神色,只是淡漠的望着在场的诸臣,诸王当中,只有坐在角落的代王轻轻朝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至于其他的伊王,襄王,宁王,郑王等人,别说打招呼了,压根就没有把眼神放到其他人身上,打从于谦一进殿,他们的目光就紧紧的钉在了于谦的身上,神色之间透出的敌意,丝毫不加掩饰。
  再往后看,就是同样侍立在旁的俞士悦和王翺。魃
  诸王坐,群臣立。
  地位上下,情势如何,一眼分明。
  人都到齐了,自然也该说正事了,待得诸臣起身侍立站定后,岷王等人的目光便投向了天子。
  见此状况,天子稍一犹豫,从手边拿起一份奏疏,道。
  “这是刚刚,宗人令岷王联名诸王写的自陈疏,内容为弹劾兵部尚书于谦及各地方官员,科道御史,以整饬军屯为名,巧取豪夺宗室田土,纵容胥吏衙役打伤王府官员,肆意欺凌宗室藩王,犯上无状。”
  “于谦,这里头写,你带人亲自抢夺郑王府赐田,无旨强闯宁王府,命官军围堵封锁伊王府,在诸王封地,暗中授意衙役和王府中人冲突,再命官军介入强行收田,并打伤郑王府,宁王府,伊王府等处王府官员,护卫。”
  “你且看看这份奏疏,然后告诉朕,这些弹劾,可否属实?”魃
  这话说的古井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是,越是如此,越说明事情的严峻性。
  内侍将奏疏递到于谦的面前,于谦双手接下,躬身一礼,便翻开奏疏读了起来。
  奏疏内容很多,但是,于谦的速度很快,不到片刻,便将奏疏合了起来,交回了内侍的手中,重新送回了御案上。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于谦的身上。
  于谦也没有让在场众人等候太久,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便道。
  “陛下容禀,伊王府之事,臣属奉旨而行,四月初,朝廷接到洛阳县令奏本,称伊王府仆役蓄意阻挠朝廷清丈,打死县衙吏员三名,打伤衙役七人,其后,巡查御史章冯亲自主持清丈,在田间遭地痞袭击,据百姓及县衙追捕之人称,暴徒躲入伊王府中。”魃
  “随后,章冯应邀前往伊王府赴宴,席间也见到了与袭击之人样貌相似害人,伊王更在席间威胁章冯十日内必须离开洛阳,否则性命不保。”
  “臣奉陛下旨意,前往各地主持整饬军屯一事,并清查此案,为了抓捕袭击章冯的暴徒,才调遣官军,围住了伊王府,其后果真查实,这些暴徒隐匿于伊王府中,如今此案已经审结,案卷证据都已经移送刑部,伊王爷若觉得有何疑问,可以调刑部案卷来查。”
  即便是面对着诸王的压迫,于谦还是镇定的很,言辞清晰的将事情一一解释清楚。
  “至于郑王府赐田一事,先皇赐田臣自不敢动,但是,郑王爷所说的赐田数量,位置,皆和朝廷所存鱼鳞图册相悖,根据巡查御史及当地官员核查,郑王爷名下大量的赐田,实际上是在就藩之后,役使当地官军私垦所得,并非真正的赐田,按照朝廷章程,这种私垦田,理当充作军屯。”
  “郑王爷如若对此有所异议,可调历年圣旨,户部存档的鱼鳞图册以及兵部清丈后的最新图册前来对比,一证便知。”
  “还有便是强闯宁王府一事,臣到宁王封地之后,宁王爷几次三番邀请臣过府一叙,但是,等臣到达宁王府之后,宁王爷却闭门不出,拒臣在外,臣多次在外等候许久,皆无功而返。”
  “后来,地方官员在清丈中和宁王府护卫发生械斗,宁王爷遣王府长史传话请臣过府,臣仅带两名随从前往,但是到了王府之后,却发现有王府护卫持短棍将臣驱赶而出,并宣称是臣强闯王府,此事臣在发生之事,已然具本奏报陛下。”魃
  “另外,所谓暗中授意衙役和王府中人冲突,再命官军介入强行收田的说法,实属臆测,臣所言所行,皆依朝廷制度章程,或有官员衙役,在清丈及整饬军屯过程中,同各王府中人有所冲突,但皆事出有因,并非故意而为,每次冲突,臣皆曾向陛下呈报细节,并未向朝廷隐瞒分毫,如果诸位藩王觉得有所不妥,可请陛下下旨彻查,臣愿意配合。”
  不算空荡的殿中,回荡着于谦平静的声音,条理清晰,口气缓和,奏疏当中每一处弹劾,他都解释的清清楚楚。
  见此状况,天子沉吟片刻,便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周王等人,问道。
  “岷王叔祖,周王叔祖,鲁王叔祖,你们觉得如何?”
  事情其实是很清楚的,于谦不傻,他虽然是抱着绝大的决心,到各处封地整饬军屯的,但是,这不代表他行事就会横冲直撞,没有章法。
  就算是不提他自己会不会受罚,就算是单纯为了整饬军屯的大政,他行事时也要小心谨慎。
  不然的话,前脚他强硬的收了回去,后脚诸王告到朝廷,再讨要回去,那他就白耽误工夫了。魃
  所以,虽然说在诸王封地上,于谦动用的手段都很强硬,但是,他从来不会无故为之,所有的强硬手段,都是在遍尝各种手段无效,且自身已经掌握了证据的前提下,才会动用的。
  这番解释不可谓不仔细,就连伊王,郑王,宁王等人自己,眼光中都带上了几分闪烁,虽然仍旧带着浓浓的敌意,却已然透着几分外强中干的味道。
  但是,可惜的是,他们几个只是打头阵的,于谦真正要应对的人,是周王等人。
  面对着于谦的‘辩解’,周王沉吟片刻,对着天子道。
  “陛下,于少保说,他和地方的各个官员,每次和各王府中人产生冲突,都曾向陛下呈报细节,这一点,臣相信于少保不会虚言,也没有必要虚言,但是,臣只有一个疑问,想请陛下为臣解惑。”
  说着话,周王的口气变得冷峭起来,眼角余光扫向旁边的一干大臣,莫名多了几分寒意,随后,周王道。
  “敢问陛下,抓捕王府中人,闯入王府,围堵王府,这些事情,于少保是事先呈报,还是事后禀告。”魃
  “若是事先呈报,他指使底下衙役,官军所做的这些事情,可有陛下圣旨?”
  “若有的话,圣旨在何处?宫中可有留存的副本,能让臣等瞧一瞧?”
  第1021章 示威
  短短的几句话,顿时让在场众臣的脸色为之一变。这周王爷,果然是老辣的很!
  于谦刚刚说了很多,而且都是实情,这些解释,即便是摆到朝堂上,也是正大光明的。
  说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因为这些藩王们自己耍手段而起,并不是于谦要故意生事。
  所以,在事情的具体经过上纠缠,注定是于谦占理。可是,周王偏偏就不问事情经过,直接问他有没有圣旨。
  一句事先呈报,还是事后禀报,便可看出,周王此次是有备而来。圣旨当然是没有的,整饬军屯事务繁杂,尤其是于谦的速度很快,要辗转各处,如果事事都要提前请圣旨再行的话,那么拖到明年去,也未必能够推进多少。
  天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听到周王的问题,一时有些为难。
  见此状况,俞士悦忍不住上前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诸位藩王既然和于少保所说有分歧,那么,理当派遣官员彻查,待查出一个结果,再做处置不迟。”这句话拖延时间的用意太过明显,因此,几乎是在俞士悦话音落下之后,几个藩王的目光就立刻扫了过来。
  其中年纪最大的鲁王直接就沉了脸色,斥道。
  “放肆,殿前奏对自有定制,陛下和周王说话,未曾对尔等垂问,竟敢擅自插嘴,当真是目无尊上。”说着,鲁王转过头看向天子,道。
  “陛下,臣久未入朝,竟不知道从何时起,群臣胆敢如此无状,看来如今,朝中风气,是该好好申饬一番了。”如今的诸宗室中,鲁王年纪最长,虽然平素低调,但是辈分年资摆在那里,谁也不可忽视。
  事实上,如今殿中的这么多藩王,也就只有他,对于君臣之礼如此敏感,也最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鲁王,生于洪武二十一年。相比于其他生于洪武末期的藩王,他是真真正正见过洪武气象的,虽然说那个时候他还只是鲁藩世子,而且年岁尚小,可是,对于当时君臣奏对的风格,还是有所印象的。
  换了洪武时代,太祖皇帝和宗室藩王奏对时,底下若有人敢插话,被推出去杖责都是轻的。
  这番话带着几分教训的意味,但是,以鲁王的身份说出来,天子也只能苦笑的接着,道。
  “鲁王叔祖息怒,朕知道您的一番好意,不过,为了一点小事动怒不值当,再说私下奏对,气氛宽松些也好,您莫气坏了身子。”这显然不是鲁王想要的答桉,皱了皱眉,鲁王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认真道。
  “陛下心性宽仁,是万民之福,但是,也不可太过纵容大臣。”
  “否则,当有大臣欺陛下年轻,乱上下之尊卑,此非长久之道也,臣进京之前,便听说这种状况,殿前奏对时常有发生,可见并非偶然,陛下还是不可太过宽容。”底下一帮大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就着这么一件小事,鲁王竟然不依不饶的发难。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他们理亏,鲁王要上纲上线,他们也没有办法。
  而且,鲁王以这个借口发难,他们就算是想劝也不好劝,总不能人家这会刚还说不能奏对时随意插嘴,然后他们紧接着就打断他老人家的话,这不是摆明了火上浇油嘛……一旁的俞士悦见状,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过,他倒不是因为鲁王拿他刚刚擅自出言来做文章,而是鲁王的这番话,看似是在借题发挥,可实则是在隐隐的提醒天子,外头的大臣都不可靠,只有自家长辈,才会真正关心天子的权威。
  看似轻描澹写,实则诛心之极!这位鲁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一念至此,俞士悦心中的担忧之意愈发浓厚了几分。光一个周王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鲁王。
  这两个人一个德高望重,一个年长有谋,底下还有一大帮对于谦敌意浓重的藩王,这帮人合起伙来,今天这一关,于谦怕是不好过了。
  面对这种状况,天子显然也有些为难。看着起身端正行礼的鲁王,天子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无奈的转向了一旁的俞士悦,道。
  “俞次辅,你身为内阁大臣,太子府詹事,理当更加遵守礼制,方可为东宫榜样,鲁王叔祖参你扰乱奏对,所言有理,念在你也是好意,朕小惩大戒,暂罚你半月俸禄,你可服气?”俞士悦看了一眼鲁王等人,眼神微眯,但是,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手道。
  “臣谢陛下恩宽!”这话让旁边的鲁王脸色又是一阵难看。天子问俞士悦服不服气,对方却答非所问,言下之意,就是心中仍旧不服。
  而且,他刚刚还在对天子说,不要对臣下太过宽纵,转头这俞士悦就说谢天子恩宽,这中间若没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怕是鬼都不信。
  不过,到底是御前,鲁王也不能太过分,要教训别人尊卑上下,自己就得先有尊卑上下。
  他虽是长辈,可是天子才是皇帝,金口玉言已有定论,他再多言,便反倒是他目无尊上了。
  因此,鲁王冷冷的扫了俞士悦一眼,便也不再继续追究,重新坐了回去。
  不过尽管如此,但是,鲁王的这一番折腾,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至少,在他的扫视之下,其他的大臣,也都纷纷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于是,话题重新回到了正轨,周王继续问道。
  “陛下容禀,臣等此来,只是想要个说法,整饬军屯是朝廷大政,臣等身为宗室,自当全力配合,纵有一二不明事理之辈,陛下只需稍加训戒,自然也能迷途知返。”
  “但是,支持朝廷,尊奉陛下旨意是一回事,被人打着陛下的旗号作威作福,又是另外一回事,是非曲直如何,还请陛下明示。”这……面对着周王的步步紧逼,朱祁玉也不由感到一阵无奈,看了一眼底下的众臣,他思忖片刻,只得道。
  “尹王府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朝野上下议论颇大,所以,朕的确有旨意,命于谦彻查此桉,至于其他诸事,因为整饬军屯,涉及事务繁杂庞多,于谦出京之时,朕也给了他便宜之权,所以……”
  “陛下!”这一次,打断天子的是周王自己,他起身拱了拱手,道。
  “臣失仪,愿受陛下责罚,但是,陛下所言有失,臣不得不出言谏止,请陛下明鉴。”这……天子的神色愈发的无奈,周王可以这么说,但是,他毕竟是藩王,而且是长辈,又岂好真的因此而责罚?
  因此,稍稍停了片刻,天子也只得道。
  “周王叔祖请说便是。”
  “谢陛下。”周王拱手谢恩,但是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瞥了一旁的俞士悦一眼,动作并没有刻意掩饰,因此在场的大臣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在示威!周王很清楚,以他的身份地位,天子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真正的责罚他。
  原本这是一件小事,但是,有了刚刚鲁王和俞士悦的插曲,现如今的状况,就变得格外的刺眼。
  而这,正是周王想要的效果。同样的事情,文武百官做,便是错,但是,宗藩亲王做,未必是错,这便是藩王宗亲,不同于文武百官的地位。
  所以说,从这一点便可看出,诸王今日前来,目的绝不仅仅是于谦一人,而是要给整个文臣一个下马威。
  又或者,这才是他们对于整饬军屯这件事情的报复。稍稍停顿之后,周王便继续开口,道。
  “陛下,便宜之权虽然可以先行决断,事后呈报,但是,却并非无所不包,于谦身为兵部尚书,涉及朝廷政事,文武官员,自可以便宜之权先行处置,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藩王宗亲。”
  “我朝祖制,朝廷文武官员,勋戚大臣,仅可奉命传旨宣召藩王进京,受陛下亲自勘问,除此之外,不得以圣旨,符命或公文审讯,问罪,处置藩王,若有,则藩王可将来人拿下,遣使入京,面听圣训。”
  “又凡军民人等,敢有侮慢藩王者,即拿赴京,按律问罪。”
  “且不提于谦仅有所谓便宜之权,并无围堵王府,冒犯王驾之圣旨,便是真的手中有圣旨,乃至是王命旗牌,依照祖制,也不可冒犯诸王,若不得已必须有冒犯之举,当由内官皇亲先奉圣旨,宣召诸王进京,面听圣训后,再奉旨而行。”
  “故此,臣以为,于谦所行之事,一则有悖祖制,有失臣子之道,二则有离间亲亲之嫌,陛下不可不察。”这一番话,彻底堵死了天子居中转圜的可能,而且,想要反驳都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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