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节

  “母妃恕罪,朕刚刚想起些事情,所以一时走了神,是儿子不对……”
  这话倒是引起了吴氏的兴趣,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济哥儿的脑袋,将他打发出去和慧姐儿玩闹,然后把目光放回到朱祁玉的身上,问道。
  “那哀家倒是想知道知道,什么样的事情,能把皇帝都为难着?”
  寻常时候,吴氏是不会多问政事的。
  但是,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朱祁玉刚刚的表现,说明他的确在举棋不定,而且,这事情大抵应该是她问了也无妨的,不然的话,朱祁玉不会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自己因为想事情而走了神。
  既这么说了,说明就是有心想要问问她的看法。
  因此,吴氏倒也不妨动问一番。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问话,朱祁玉稍一犹豫,随后,扫了一眼正在照料芸姐儿和澍哥儿的杭氏和郭氏,见没有人过分关注这里,方开口道。
  “其实,也不是事情,就是有一个人,唔,一个官员!”
  “母妃,你说,如果朕手底下有这么个人,朕知道他心无正意,也无实实在在的忠心,可上进钻营之心却极强,为达目的,敢于弄险,心中或有抱负,但是行事手段,却为人不齿,奉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理念,这样的人,可用否?”
  这个形容……
  吴氏的眉头皱了起来,狐疑的望着朱祁玉,问道。
  “这个人得罪过皇帝?”
  朱祁玉的神情微微一滞,显得有些窘迫,道。
  “母妃何有此问?”
  见此状况,吴氏转了转手里的珠子,道。
  “看来,不仅得罪过,而且得罪的不轻。”
  眼瞧着朱祁玉尴尬的模样,吴氏笑了笑,道。
  “你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哀家虽在深宫,可对外朝的事,也略有所闻,外朝那些大臣犯了错,你向来仁慈,即便是那些个心里头死认着南宫的人,也最多是罢免归家,至于那些言语冒犯,殿前失仪的,惹你生气的,你向来都不甚在意,更不会记在心上。”
  “可是方才,你对哀家形容这个人,却似是此人毫无可取之处,既不忠心,又不循正道,哦,还手段下作,说了这么多缺点,优点却是半点没提。”
  “此人若真是没有丝毫优点之人,想来也难立足朝廷,你也不会因他而苦恼,所以,他至少应该是有才干的,可是,你形容的时候却失之偏颇,这说明,你心里头对他的成见不小,哀家说的可对?”
  呃……
  朱祁玉苦笑一声,忍不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搁下杯子,他方道。
  “此人的确颇有才能,嗯,不是那种虚文之才,而是能办实事的官员,不过,他志在朝堂,办实事,也不过是自己的进身之阶而已。”
  “志在朝堂,不是问题,这朝廷上为官的人,谁不志在朝堂呢?”
  虽然明知道朱祁玉在避重就轻,但是,吴氏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
  “皇帝想来也不会指望,这满朝上下,都是正臣忠臣,所以朝中有希图幸进之辈,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水至清则无鱼,正臣有正臣的用法,佞臣有佞臣的用法,身为皇帝,最紧要的是能分得清楚正臣佞臣,用在该用的地方,别信错了人,也就是了。”
  这话本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让吴氏没有料到的是,听完了这番话之后,朱祁玉却意外的沉默了下来,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方低声喃喃道。
  “是啊,不能信错了人……”
  看着儿子这个样子,吴氏终于是意识到,这事情没有她想的这么简单。
  从榻上坐直了身子,她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道。
  “看来,这里头还有哀家不知道的事,皇帝这副样子,想来,此人怕不是得罪过皇帝这么简单。”
  话至此处,吴氏转头对着旁边侍奉的青珠说了两句,于是,青珠便往前头走了几步,带着几个宫人,将一旁还在玩闹的两个奶娃娃抱了下去,顺便也将一头雾水的杭氏和郭氏都送了出去。
  待得宫中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青珠将暖阁的门关上,让几个心腹的婢子守在外头,自己则是带着两个宫女隔得远远的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然后对着吴氏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吴氏才搁下手里的珠子,往前俯了俯身子,关切的问道。
  “玉哥儿,你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母妃,儿想杀了他!”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寒意刺骨,杀意凛然。
  这年节之下,暖阁当中温暖如春,可朱祁玉的口气,却让吴氏背后生出一股凉意。
  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来到朱祁玉的身前,微微屈膝半蹲在地上,伸手握住了朱祁玉的手。
  这个时候,吴氏才发现,不知何时,朱祁玉的手依然紧紧握成了拳头,英俊白皙的面庞,隐隐抽动着,可见这几个字,每个字都是紧咬牙关说出来的。
  平时那双素来平静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微微泛红,似乎燃着熊熊的烈火。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儿子这副样子,吴氏险些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站起身来,吴氏心疼的把儿子抱进自己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后背,道。
  “玉哥儿不怕,娘在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喧闹的人声都渐渐平息下来,朱祁玉才总算是平息下了情绪,轻轻抬起头来,从吴氏的怀里挣脱出来,躬身道。
  “母妃,儿子失态了。”
  口气平静一如往常。
  见此状况,吴氏方松了口气,她伸手拉着朱祁玉在自己身边坐下,道。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母妃吗?”
  实话说,刚刚朱祁玉的样子,也将她给吓着了。
  她很清楚的能够感受到,那个时候,朱祁玉扑面而来的杀意,并不是假的。
  朱祁玉坐下,沉默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他甚至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看过了百年变迁,他曾经以为,自己所有的情绪,早就已经随着时间,埋葬在了这王朝兴衰之中。
  哪怕是后来,他再见于谦,再见朱祁镇,都能做到平静以对,似乎过往的这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他这一辈子,就只为了大明朝而活着。
  一直以来,他都这样以为,并且也在这么做。
  可是,刚刚的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窗外慧姐儿和济哥儿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是不远处,芸姐儿和澍哥儿伊伊呀呀的打闹,是这除夕团圆日的温馨和乐,是这一刻的安宁平静。
  又或许,是因为徐有贞的智计诡谋再度获得了成功,是他的巧言善辩,再次扇动了他曾经扇动过的人,是朱祁玉某一刻的绝望心绪,再度涌上心头。
  再或许,仅仅是因为吴氏的那一句话……
  要信对人!
  可谁才是对的人,是能信之人呢?
  佞臣不是,正臣……也不是!
  所以刚刚那句话,他想杀人,不是杀一人,而是杀所有人。
  杀了徐有贞,杀了张輗,杀了朱鉴,杀了朱祁镇,杀了所有和那件事有关的人,也杀了……于谦!
  便是万世唾骂,又能如何?
  沉沉的吸了一口气,朱祁玉轻声道。
  “母妃,我心中有一团火,泼不息,埋不灭,我曾以为它可以随着时间而消失,但是,我觉得,我有些高估了自己……”
  说着话,朱祁玉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带着一抹难明的情绪,道。
  “朕,愧对列祖列宗!”
  “皇帝……”
  耳边温和的声音响起,朱祁玉抬起了头,于是,他看见吴氏的目光,正对着他,平和的眼眸中,透着些许的心疼,但却无比的坚定,就这么静静的望着他,吴氏认真的开口道。
  “哀家知道,皇帝是个好皇帝,不是因为,你想做个好皇帝,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好皇帝!”
  “母妃……”
  朱祁玉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是,吴氏却比他更早一步,道。
  “玉哥儿,你真的想杀了那个官员吗?”
  “不要跟哀家说,他朝中有什么势力,背后有什么样的人物,乃至,有什么礼法规矩护着他。”
  “舒良就在外头!”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哀家清楚。”
  “东厂,锦衣卫里,三五好手,趁夜摸进宅中,一刀毙命,结束之后,命动手之人寻一无人处自尽,一切干干净净,没人能查出任何痕迹。”
  “你,为什么不做?”
  和刚刚的温和不同,此刻的吴氏,目光锐利,直指人心。
  朱祁玉在她的目光当中,都不由低下了头,有些慌乱,道。
  “母妃,这……”
  “别说什么不合规矩,母妃是后宫之人,见得都是阴私手段,目的只要能够达到便是。”
  吴氏的语气越发激进,步步紧逼,道。
  “皇帝,你不是只想杀了他吗?为何不呢?”
  朱祁玉没有说话。
  他也在问自己……
  为什么不呢?
  这个时候,吴氏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
  看着他抬起的头,两人目光相对,吴氏的语气重新变得认真而坚定。
  “玉哥儿,娘知道,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好皇帝,你不是个嗜杀之人,你对得起所有人,活着的,死去的,所有人,你是娘,永远的骄傲。”
  说着话,吴氏的语气停了停,眼中隐隐泛起了水光,道。
  “娘知道,娘的玉哥儿很苦,你不能对芸娘说,不能对杭氏说,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也不能对娘说。”
  “这不是一条快意的路,但是,这是你注定要走这条路。”
  “所以,答应娘,不要自苦,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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