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3节

  “先生说的,朕知道,这些矿税使派出去之前,朕已经将他们挨个召集起来,严令他们不得侵扰小民。”
  闻听此言,于谦叹了口气,脸色颇为无奈,道。
  “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这些宦官一旦出京,除了圣旨之外,无人可制,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欺瞒陛下呢?”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诚然,宫中的内宦,都是天子家奴,想要处置他们,朱祁钰可以一言而决,甚至,连罪名都不需要。
  但是,能够掌控他们的生死,不代表能够彻底控制他们,否则的话,哪来的阳奉阴违之事。
  如果一道旨意,就能让所有人不敢为非作歹的话,那这天下,又哪来的那么多不公之事?
  宫中内宦,的确畏惧皇帝,但是,那也要皇帝真的相信他们为非作歹了才行。
  皇庄制度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皇帝的决心有多大,而在于违背程序正义的前提下,实体正义,最终也必然难以保证。
  这一点,于谦明白,朱祁钰也明白,所以,刚刚他的那句话,说的才会没有底气。
  不过,也只是片刻,朱祁钰便又道。
  “先生放心,朕当然不会天真到,觉得旨意一下,所有人都遵行无违,正因如此,朕才命地方官员协理,而且,还让藩王宗亲遣员监督,如此,虽不能杜绝此事,但总归可以稍稍遏制此风。”
  “地方的皇庄建立,用的多是官田,地方有田册为依凭,是否有不法之举,一查便知,建立皇庄的银两器物,多是藩王出资,所以,若主管的矿税使压榨里头的佃户,中饱私囊,诸藩王宗室,想必也不会答应。”
  虽然说,朱祁钰没有于谦这样亲临地方的经验,但还是那句话,他有的是对朝野上下的了解和把握。
  所以,他当然清楚,这些内宦是个什么秉性,这和个人无关,内宦这个群体,因为身处的特殊环境,其中大多数人,本身就是一有权势,就会耀武扬威之辈。
  既然知道,自然会有所准备,只不过,这个准备具体能起多大作用,实话实说,朱祁钰自己心里也没底。
  至于于谦……
  不出意外的是,听了天子的这番话,他更是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要说的第二个弊端,便是在此。”
  “藩王宗亲,本为屏护社稷所封,然则自太宗之后,各地承平,诸王护卫皆被朝廷收回,王府官员也……也多是从举人,生员当中选任,虽有可用之人,但是,若说其中才德兼备者,恐寥寥无几。”
  原本于谦想说,如今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基本都已经是一群干啥啥不行的废物了。
  但是,话到嘴边,突然又想起来,眼前这位,好像就是藩王入继,他这话一说出来,那些郕王府旧臣得罪完了就算了,怕是这位陛下也会觉得他意有所指。
  因此,于少保罕见的话说了半截,硬生生改了口,但是,即便如此,听到这话的皇帝,脸色也明显变了变。
  不过,于谦的这番话,说的倒也在理。
  太宗皇帝虽然明面上不说削藩,但是实际上,削藩的政策其实一直在推行,只不过手段更隐蔽,更温和而已,其中一条,就是削减王府官的数量和质量。
  时至今日,各藩王府中的王府官除了最紧要的长史之外,其余的官员,的确能力堪忧。
  “臣知陛下之意,是以宗藩牵制内宦,再以地方官员居中协调,以保无人可以上下其手,然则在皇庄一事上,藩王与矿税使利益有诸多重合,臣恐诸藩王不仅不会助陛下监察诸内宦,反而会包庇协助,沆瀣一气,如此,则失陛下之本意也。”
  “除此之外,皇庄阡陌连横,土地众多,藩王虽不插手直接管理,但若是内宦同藩王结交,地方官员则更无抵抗之力,轻而易举,便可敛丰厚之才,而皇庄中农户,依皇庄而存,长此以往,恐生祸端矣……”
  如果说刚刚于谦说话还有几分顾忌的话,那么,最后的这两句,就露骨的不能再露骨了。
  皇庄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将田地聚合起来,一同生产,以提高粮食的产量,但是如此一来,事实上便形成了大量农民对于皇庄的依附,土地产粮,同时又将农民束缚在皇庄当中。
  有地,有粮,有人,这种情况之下,的确有可能会能够培植出一些野心家来。
  这话一出,朱祁钰的脸色,也顿时冷了下来,斥道。
  “放肆!”
  “于谦,你可知道,凭你刚刚的这些话,朕足以断你一个离间天家之罪!”
  于谦俯了俯身子,道。
  “臣愿领罪。”
  朱祁钰缓缓靠在椅背上,停了片刻,方开口道。
  “藩王宗亲,毕竟是天家血脉,朕知道你的担忧是什么,但是,宗室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妄言。”
  听了这话,于谦略微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天子是忽略了放权给宗室的危害,但是现在看来,天子是清楚的。
  而且,看此刻天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任何的玩笑之意,宗亲一事,天子的确不想让人插手干预。
  或许,是因为太上皇吧……于谦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低头道。
  “遵旨……”
  他本也无意在这个时候,翻动宗室之事,事实上,他也很清楚,刚刚自己的话,其实有夸大其词,杞人忧天的部分。
  如今的藩王体制之下,早已经不可能掀起像当初靖难一样的奇迹了,说到底,造反不仅仅只是有人有粮就够的,武器,盔甲,军械,这些东西,样样都少不了。
  更不要提,如今藩王连府中护卫军都已经被收归朝廷,在此状况之下,大明遍布各地的卫所,使得藩王们根本就不可能私下养出一支军队来,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有什么意外,朝廷大军也足以迅速平叛。
  当然,这不代表皇庄就没有隐患,只是说,不足以支撑起造反而已,但是,要说是否解开了一些藩王身上的束缚,增加了风险,那肯定是有的。
  如今既然皇帝明白说了,心中已有定计,而眼前来看,又没有到必须插手干预的地步,于谦自然也不想在此事上太过纠缠。
  “臣知陛下想为宗室开一条新路,臣也无意阻挠陛下,更无意离间宗亲,只是皇庄一事,的确需要再加斟酌,这也是臣在得知旨意后,执意想见陛下的缘由。”
  “此事并非不可推行,而是需慎之又慎,至少,也该经过廷议再三商讨,将臣方才所言的隐患都一一有对应之策后,再徐徐图之,而非一道旨意下朝,令朝野上下一体遵行尔……”
  这话要是在朝堂上说出来,恐怕又是一阵风波,或者说,满朝上下,敢在皇帝面前这么直白的,也就只有于谦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天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不过,到底是私下奏对,天子还是能稳得住的,虽然情绪不大好,但也只是轻哼一声,问道。
  “既是如此,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看得出来,这一个多月,于谦也没闲着,他面前的桌案上,除了有那最新的话本之外,还摞着一摞写满小楷的纸张,上头涂涂改改的,显然是斟酌了许多次。
  闻听皇帝此言,于谦拱了拱手,随后,的确拿起了那些纸张,道。
  “臣本想着,过些日子再将此奏呈上,却不曾想,陛下今日纡尊降贵亲自来这牢房当中探望臣,未及整理便呈送御前,倒是有不敬之嫌,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哼了一声,从怀恩的手中接过那叠略显得有些凌乱的纸张,倒是认真了看了起来。
  不过,待得片刻之后,他再度抬头,目光落在于谦的身上,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沉声问道。
  “这就是于先生你苦思一个月,给朕的对策?”
  第1107章 这就……完了
  捏着手里略显凌乱的纸张,朱祁玉望着于谦的目光,颇有几分不满,但是,于谦却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陛下,这便是臣要说的其三。”
  “皇庄虽以皇家为名,但是终究,各藩地的皇庄,同京畿的皇庄不同,京畿之地的皇庄,皆是陛下潜邸时的赐田,乃是陛下私产,然则各藩地皇庄,所用乃是官田。”
  “既是官田,自当由朝廷管辖,如此,方是根本之策。”
  应该说,事情发展到现在为止,于谦也很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的旨意都已经明发邸报了,再想反悔是肯定不行的。
  所以,只能从具体的做法上来想办法,而他最终想出来的办法,实际上就是将皇庄归到地方官府的管辖当中,为此,他甚至设计了一整套的管理方式,包括权责划分,考核标准乃至是人员的配备,调动方式,都有考虑。
  但是,不管于谦考虑的再周全,这显然都不是朱祁玉想要的。
  “地方官员?”
  “先生说,内宦易欺上瞒下,藩王会欺压百姓,那难道说,交给地方官员,就能保证不会出这等事吗?”
  “回陛下,臣不敢保证。”
  于谦显然对皇帝的反应有所预料,沉着应道。
  “但是,地方官员受科道监察,又有上下相互辖制,若有不轨之举,朝廷亦有律法可以处置,一切有规可循,自然能最大程度避免有臣方才所言之事。”
  “内宦与藩王,纵然对陛下亦有忠心,可毕竟缺了法度约束,远不如朝廷官员管辖此事得当,还请陛下三思。”
  看着一脸认真的于谦,朱祁玉也皱起了眉头。
  他很清楚,于谦说的有道理,内宦和藩王,都是一时之用,不可为长久之计。
  毕竟,万历朝的矿税使监,闹出了多大的乱子,他也是知道的,都说万历朝的大臣弹劾矿税使是因为被触碰到了自己的利益,但是偌大的一个文官集团,总不会都是言利之辈,为国为民之人虽少,但总是有的。
  之所以矿税使监被认为朝政之弊,原因就在于刚刚于谦所说的,内宦实际上游离于整个朝廷的体系之外,不受任何辖制,藩王亦是如此,虽说如今的藩王早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权力,但是,他们享受的特权却数不胜数,别说地方官员了,就算是朝廷的大臣,对于藩王都没有任何办法。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于谦的办法是对症的,他改变不了内宦和藩王游离于朝廷之外的现状,那么,就只能将皇庄纳入到朝廷可以控制的体系当中。
  只不过……
  “皇庄所设,并非是朕为了藩王牟利,而是希望藩王亦能自食其力,于谦,你当知晓前些日子,朕曾与大宗伯商议过整饬藩务一事。”
  叹了口气,朱祁玉幽幽开口。
  于谦的考虑,他很清楚,但是,他的布局,于谦却未必清楚,皇庄的作用,何止于钱粮?
  “昔年太祖定藩屏之制,其本意在防范旧元势力卷土重来,亦有照拂子孙之意,然则随时间推移,太祖亦知诸藩俸禄过盛,有所削减,至太宗以后,诸般变故,渐收诸王之权,而反加诸王之俸。”
  “朕登基以来,自知土木一役,大明元气损耗,所思者无非开源节流,时至今日,诸藩宗室俸禄,已成国库负担,朕设宗学,其意便本在给宗室子弟一条出路,近两年年景不佳,之前礼部之意,欲严整礼制,慎宗法,严宗禄,章程已有雏形,但是朕却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之法而已。”
  “皇庄之制,固然有其新弊,但其利处,远大于弊尔,如今划入皇庄的田地,多是前次整饬军屯时收缴的官田,这些田亩本就是藩王所辖,有他们相助,矿税使想要重新管理,难度会大大降低,此一也。”
  “皇庄所用良种,耕牛,农器,皆由藩王所出,既可保证岁产税收,又可减轻地方官府的压力,地方若有灾情,百姓尚有皇庄可以栖身,亦不会因此而致于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此其二也。”
  “皇庄虽有藩王插手,却非藩王私产,或许其中管理会有中饱私囊之举,但是,朝廷若要收归,亦是易事尔,而皇庄既设,其中岁入,足抵宗俸,而不必自国库出,此其三也。”
  “有此三者,如何不行?”
  于谦停了这番话,亦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之间,他不由回想起当初胡濙对他所说的话,天子纵观全局,所思所想,的确要深谋远虑的多。
  的确,从这个角度而言,设立皇庄,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首先便是整饬军屯后田亩的转籍问题,这次整饬军屯,为了顾及普通百姓的利益,所以,大刀阔斧仅仅止于田籍之上,真正耕种的佃户,仍旧保留他们的租种权。
  按照原本的设想,朝廷在收回田籍之后,应该徐徐将租种权也收回,彻底按照官田和军田进行管理,但是,这个过程肯定是十分漫长的,而皇庄的设立,却可以完美的解决这个问题。
  除此之外,如皇帝所言,皇庄的制度决定了,能够抵抗天灾的能力大大增强,在此之前,官田的基本管理方式,都是租种给普通百姓,然后朝廷直接收取赋税,除了赋税额度不同,和民田并无二致。
  这就导致了,因天灾而歉收的压力,全都压在了普通的佃户身上,佃户需要自己准备种子,耕牛,农器,本就压力巨大,一旦年景不好,不仅血本无归,而且,还要倒贴进去。
  而且,于谦同样清楚的一点是,官田歉收的压力,看似是只压在普通佃户身上,实则到了最后,还是会回到朝廷身上。
  因为田地歉收了,老百姓自然交不了税,如果官府强收的话,只会引起民变,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予以蠲免,甚至,还要出银赈济。
  如果说换成皇庄的话,那么,这些压力本身就会由皇庄承担,百姓可以得到喘息之机,朝廷也算是变相的省下了钱粮,的确算是一个良策。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皇庄设立的地区,官田的田租可以抵冲藩王的宗禄,更妙的是,这些官田原本就是从藩王手中拿到的,可以说,朝廷并没有出更多的钱粮,却省下了一大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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