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4节

  不过,平心而论,这些言官虽然说的有些偏颇,但是,也并非没有一点道理,经过上次和陈镒的谈话之后,他已经更能够平和的对待科道的言论了。
  朝堂之上,只有一种声音,总不是好事,所以,他并不打算惩罚这些言官,不过……
  “即日起,另派五名御史为钦差,前往受灾各处巡查,专司查察赈灾过程中不法之事,凡有贪污赈灾粮款,欺上瞒下隐匿灾情,或因赈灾不力引发民变者,一经查得,知府以下官员,坐堂官涉事,就地免职,佐贰官涉事,由钦差及坐堂官会审后奏明朝廷,坐堂官涉事免职者,钦差御史暂领赈灾事,涉及知府以上官员,即刻奏禀朝廷,严惩不贷。”
  “除此之外,钦差御史可收百姓诉状,查察不法,凡有乡绅之家肆意凌虐百姓,趁灾情大肆兼并土地,恶意哄抬物价,尤其是粮价者,立行羁押,送交巡抚衙门亲审,若已引发民变者,准便宜行事,一切以保地方安稳为主!”
  “臣领旨……”
  此言一出,王竑也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拱手领谕。
  相较之下,底下的一干大臣,反应就各不相同。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原本是在说兵部的事,结果到了最后,却拐到了赈灾上头。
  天子的这道旨意,可不简单。
  要知道,一般来说,知府是正四品官,这道旨意当中,知府以下官员,坐堂官涉事可就地免职,由御史代为掌事,佐贰官涉事,御史监审,实际上就是给予了这些钦差御史,处置四品官以下的官员之权。
  而且,最后一句话,天子还特意强调,若有民变,准便宜行事,这个便宜行事,含义可就广了。
  有这道旨意在手,可想而知,这即将派出的五个御史,权力不仅仅是远超普通御史这么简单,几乎可以说是,逼近一方封疆大吏了。
  如果说,抛却这道旨意本身,往深了看,这应该算是此前科道改革之后,天子首次对科道官员,表示如此的倚重之意。
  难不成,朝堂的风向要变了?
  早朝告一段落,朝臣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了武英殿,但是,朱祁钰刚回到乾清宫,还没歇多久,便有内侍上前禀道。
  “陛下,户部沈尚书求见……”
  叹了口气,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召吧。”
  近段时间以来,要说谁进宫最勤,那莫过于就是沈翼这位老大人了。
  年初凤阳雪灾,刚刚结束就是河南旱灾,如今灾情尚未平复,又起新灾,他这位户部尚书,着实是当的不容易。
  不错,又起新灾!
  不出意外的话,沈翼此次前来,应该是为了……
  “陛下,户部刚刚接报,南直隶,山东,河南等处共八州,连月阴雨,怕是……”
  果不其然,进了殿中,行礼结束后,沈翼就重重的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
  要说今年这年景,也着实是太奇怪了,雪灾过后便是旱灾,旱灾过后,便是连绵的雨季。
  这大半年了,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朱祁钰接过奏疏,扫了一眼,脸色也有些
  沉郁,虽然已经早有预料,但是,真正看到的时候,他心中还是颇为丧气。
  凤阳的雪灾,虽然看着严重,但是实际上,影响并不大,一则是受灾的地方不算太大,二则,毕竟不到夏粮收缴的时候,还有挽救的机会,时至今日,凤阳那边的灾情,已经基本平复,夏粮是赶不上了,但是秋粮应该没什么大碍。
  可如今正值六月夏收之际,这大雨一浇,数州之地的夏粮,怕是要泡汤了。
  皱着眉头将奏疏看完,朱祁钰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搁下手里的奏疏,他抬头看着沈翼,道。
  “这登州,青州两处是怎么回事?朕不是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下旨,让他们提前抢收粮食了吗?”
  对于这次的灾情,朱祁钰既然早就知道,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因为此次大雨,覆盖的大多是河南,山东等处。
  河南就不说了,刚刚经历几个月的旱灾,本来就没有什么收成,正闹着饥荒呢,所以,朱祁钰只是下诏,让赈灾的官员好好安抚百姓,不必急于复耕,毕竟,马上就是大雨,种子播下去也注定没有收成。
  但是山东不一样,这次旱灾,主要影响的河南和湖广两处,山东受到的影响很小。
  所以,朱祁钰早就下旨给山东各处的府衙,让他们时刻注意天气,一旦开始下雨,便立刻开始抢收,不能抱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按照道理来说,山东等处的庄稼,成熟应该是在五月下旬到六月初,而雨季的来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如果说,在雨季刚刚到来的时候,进行抢收的话,即便是有部分损失,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可是,按照这份奏疏呈报的情况来看,各地的受灾状况都不轻,基本上减产都在一半以上,登州,青州这两处,更是损失了近九成!
  “这,陛下,登州,青州两地,从五月二十九开始下雨,直至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天,大雨都没有停过,所有的庄稼几乎都被水泡了,所以……”
  眼见得天子的脸色变了,沈翼也心下一沉,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解释道。
  “砰”的一声,让沈尚书的话顿时止住,抬头一看,天子的手已经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紧接着,天子带着冷意的声音,便已经响起,道。
  “受灾严重?”
  “莱州的情况同样严重,甚至于,雨季还要比登州早上一日,为何莱州能够抢收到近五成的夏粮?反倒是登州和青州,竟然颗粒无收?”
  “这两州的知州,到底有没有将朕的圣旨放在心上?”
  “陛下息怒!”
  见此状况,沈翼也不敢再多辩解,立刻跪倒在地。
  朱祁钰目光锐利,心中的确怒火重重。
  说什么受灾严重,其实全是托词,真正的状况,绝对是这两州的主官,压根没有把朝廷的警示放在心上,满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这才导致了现在这种局面。
  就因为他们一时的掉以轻心,就让这整整两州的百姓衣食无着,这让他如何能不生气。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压下心中的怒意,道。
  “这次雨季既然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那么,想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朝廷上下绝不可再抱任何的侥幸,户部立刻安排赈灾事宜,受灾各处,夏粮予以蠲免,此次赈灾,户部要做足准备,做好秋粮也无法播种的打算。”
  “至于这两州的知州,立刻革职查办,命山东巡抚立刻赶赴这两州,亲自主持赈灾事宜,吏部立刻铨选得力大臣接任,务必要保证这两州百姓的衣食,决不能再闹出任何乱子!”
  第1156章 内阁情势
  内阁。
  俞士悦将刚刚写好的小票贴在奏疏上头折好,放下手里的毛笔,揉了揉太阳穴,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近来朝廷是多事之秋,京城里头,刑部正在追查大计当中出现的贪渎案,有皇帝的圣旨,锦衣卫也参与其中,这两个月下来,光是抓捕的官员就已经有六名之多。
  这段时间以来,弹劾刑部和锦衣卫胡乱抓人的,为被抓入狱的官员求情的奏疏,简直是络绎不绝。
  地方上,河南和湖广的旱灾还没消停,紧接着就是河南和山东的阴雨,各地赈灾的力度有好有坏,光是这几日罢免的官员,就已经多达十二人,其中甚至有一个从二品的布政使和三个正四品的知府。
  征倭大军那边,上一次斩获了数十首级之后,半个多月过去了,都再没有任何的动静,上次早朝上,天子虽然压住了底下的议论,但是,大军劳而无功,始终是会引起议论,这些日子以来,断断续续的,还是有官员上奏,应该催促大军速战速决。
  这诸般事情加起来,简直算是千头万绪,着实是让内阁的工作量增加了许多,要不是此前天子下旨增补了三个阁臣,光凭俞士悦和张敏两个人,怕是要忙到天翻地覆。
  说起这新晋的三位阁臣,入阁也有大半年了,罗绮自不必说,他本就是京官,因迎复太上皇之功而被拔擢,后被选入内阁,从表面上来看,罗绮更像是一个翻版的朱鉴。
  但是实际上,二者大有不同,朱鉴的资历和能力,都是实打实的,事实上,当初如果不是朱鉴自己愿意调回京中,充任使团正使的话,那么,他再熬上几年,完全是有可能直接调回中枢的。
  所以,哪怕是朱鉴在此后做了那么多昏头的事,在朝中的风评大降,可至少人脉和能力还是摆在那的,这是多年的积淀和底蕴,并非一时可以动摇,即便是他这次被调往福建,朝中也依然有为他鸣不平的人。
  可罗绮不一样,他的资历更浅一些,不过,他是刑部尚书金濂的同乡,此前罗绮出使,就是金濂举荐的,而且,和朱鉴不同的是,罗绮很少表露出对于太上皇和东宫太子的看法,大多时候,持的是置身事外的态度。
  除此之外,罗绮出身科道,他的人脉也大多都在科道当中,士林风评颇佳,向来以正直敢言而著称,但是,他却和如今的科道大头目陈镒有过节。
  虽然说,如今陈镒卧病在家,可从他几次三番的请辞都被天子驳回来看,对于这位老臣,天子还是十分倚重的,至少短期内,陈镒对于朝局的影响力还在。
  因此,罗绮在内阁的处境就比较特殊,他有金濂做靠山,所以,不必依附于其他人,但是,因为陈镒的关系,他想和其他的大臣亲近,倒是也不容易。
  然后便是萧晅,此人的履历就简单的多,宣德二年的同进士,历任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刑部郎中,云南按察副使,湖广左布政使,在地方上声名颇佳,政绩出众。
  不过,为人有些内向不善言辞,寡言少语,哪怕是入了内阁之后也是如此,平素作风,倒是有些像之前的张敏。
  萧晅的科举成绩并不算很好,三甲同进士出身,正因于此,他入仕以来,一直都在外为官,从没有进过京,在朝中基本没有什么人脉。
  但是,他这一届的同年,倒是有不少都身居高位,像是如今的右都御史陕西巡抚杜宁,户部侍郎总督南京粮储张凤,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抚马谨,都和他同为宣德二年中试,不过,在京的却基本没有。
  当然,基本没有不代表真的没有,萧晅在京中的人脉很少,但其中却有一个七卿重臣,工部尚书,陈循!
  萧晅和杜宁是同一届,虽然不曾在京,但是,也勉强算是陈循的学生,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萧晅和陈循是同乡,不是那种相隔几百里硬攀扯的同乡,而是真真正正的同出一地。
  他们二人,都是江西泰和县人,据说,两家在当地都是显赫的乡绅世家,一向交好,之前萧晅还没有考中的时候,陈循回乡探亲,还曾经指点过他,算是陈循的半个后辈子弟,这层关系,可比其他的官场关系,要牢靠多了。
  最后一个孙原贞,是被天子特简入阁,也是外官,虽然曾经当过京官,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京城早已经物是人非,和前两位相比,这位孙阁老谙熟军务,行事作风干脆利落,而且,他和于谦有旧交。
  虽然说,孙原贞进京之后,于谦就被贬出了京,但是,有这层关系在,他和俞士悦之间,倒是相互亲近许多。
  因此大体而言,如今内阁的情势和之前差不太多,依旧是多方势力相互独立的同时,又相互联合且对抗。
  张敏和俞士悦二人,原先算是松散的联盟关系,但是,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二人虽然明面上没有翻脸,可实际上关系已经破裂。
  如今张敏为首辅,可他的根基不够,威望也不足,虽有身份,却难压下俞士悦这个次辅兼太子府詹事一头,二者只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剩下新晋的三人,身后各有关系,也算自成一体,不可能真的归于他们两个任何一人的派系当中,从这个角度来看,内阁这五个阁臣,虽然影响力不同,但是立场上却各自独立。
  然而,抛开背后的关系人脉,内阁政务繁杂,在日常的政务处理当中,大家虽然独立,却不免有时候要相互联合。
  目前来看,因为于谦的关系,孙原贞和俞士悦走的近一些,萧晅和罗绮,则和张敏走的更近一些,趋向于双方的松散联盟。
  这种情形,倒是和之前江渊,朱鉴等人还在阁的时候有些相似,不过,不尽相同。
  总的来说,所有人的独立性要更强一些,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内阁,和外朝的六部七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张敏受了兵部尚书王翱的提携,罗绮和刑部尚书金濂相善,萧晅是工部尚书陈循同乡,俞士悦和孙原贞,则和右都御史于谦有交情。
  剩下的吏部尚书王文,有天子撑腰,礼部尚书胡濙是托孤重臣,户部尚书沈翼,看似没有臂助,可接连的大灾,让整个朝廷上下,几乎都要依仗于户部运转。
  左都御史陈镒卧病不出,但是有个王竑在前台顶着,天子如今,也隐约有重新扶持科道的迹象。
  无论是整个朝堂,还是内阁或是外朝分开来看,都是各方鼎力之势……
  俞士悦自己揣摩着,这或许就是天子一直想要的局面,各方制衡,但是,却不会相互掣肘,各方独立,却又相互联合,局势看似错综复杂,实则却都掌握在皇帝手中。
  所谓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外头淅淅沥沥的似乎有下起了小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山东各处的影响,近来京中也多雨,鲜少见到晴天,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俞士悦收了心思,重新拿起手头的奏疏。
  不过,还没等他提起笔,底下便有中书舍人进来禀道。
  “次辅大人,萧阁老到了。”
  萧晅?
  俞士悦皱了皱眉,没想到会是他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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