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没有。”
  “孤这便去垂拱殿!”刘承祐拿起军报,雷厉风行地去。
  对垂拱殿,刘承祐也是十分熟悉了,也不用通报,刘承祐直接便往里进。其间,刘承训没有去开封府坐堂,与杨邠等臣俱在,而刘知远正在发怒。
  稍稍有点意外,已经收到破城失败的消息了?
  “怎么了?”刘承祐小声地问了句。
  刘承训也低声简单地给他解释了下。
  “岂有此理,这个高赖子,这是在威胁朕吗?”刘知远突然暴喝一声。
  事情,当真也不算多复杂,就是闻杜重威叛,汉廷围剿不利,南平王高从诲又坐不住了。遣使东京,给刘知远带来一封信,请求朝廷将与荆南接壤的郢州、复州割与他,否则……话不挑明,但就是那个意思。刘知远怎能不怒。
  刘承祐心中默叹,这便是久战不下,带来的不利影响了。高赖子那边是急不可耐,跳得欢,邺都那边要是再拖久一些,恐怕有更多的牛鬼蛇神要出来蹦跶了。
  “嘀咕什么呢?在殿上窃窃私语,成何体统!”刘知远转而便将矛头指向刘承祐,瞪着他问:“有何事上报?”
  “邺都的战报。”刘承祐微微低下头,双手捧着那封可能惹得刘知远更加震怒的公文。
  不过,有点出乎刘承祐意料的是,看完之后,刘知远并未发怒,只是沉默了下来,不过那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
  很快,在场朝臣都知晓了破城失败的情况,一片寂然。
  “安审琦到任襄州了吧!”刘知远突然问道。
  不敢怠慢,杨邠立刻答道:“回陛下,安使君已就镇一月有余。”
  想了想,刘知远一挥手,帝袖随之扬起,冷冷地命令道:“高赖子这边,不去理会他,把他的使者,给朕赶出东京。传诏安审琦,荆南之军若是安守本分也就罢了,如有异动,给朕打回去!”
  见刘知远态度这般强硬,杨邠张了张嘴,想要劝说两句,然而望着刘知远那张跟以前的刘承祐有的一拼的自闭脸,老实地闭上来嘴,恭声应道:“是。”
  又自闭了一会儿,一股子疲惫不禁浮上面庞,扫视一圈,刘知远声音显得分外苍然:“克城不利,邺都战况若此,为之奈何?”
  殿中,基本都是文臣,互相张望了几眼,却是没有敢贸然提出意见。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撤围,那是不可能的,不说前期的胜利战果,朝廷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可不能打水漂了。最重要的是,要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让杜重威给勾活下来了,那大汉朝廷还何谈威严,还拿什么去震慑天下节度与诸割据政权。
  所以,就是死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杜重威。
  “要不,再等一个月?”宣徽南院使李晖出列,小心地试探问道。
  刘知远只给了他一个眼神,其人识趣地埋头退下了。
  从刘知远的态度可知,他显然是没有多少耐心了。
  见状,刘承祐适时地出列,作了个标准的揖礼:“据儿臣所察,邺都局势凝滞,杜重威已是强弩之末,不足畏惧,我军攻而不克者,皆士气难振。儿臣以为,若陛下能够亲历前线,以天子至尊降临,势必高涨士气,一鼓而破贼!”
  刘承祐说得虽有些夸张,但建议已经明明白白了。
  刘知远看着他,只觉心情复杂,这儿子年纪虽轻,当真是历练出来了,那副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竟有点将他这皇父比下去了。
  脑中浮现出当日殿议之时,刘承祐的提议,仍旧是那般肯定,只是自己没听,而致如今的局面。
  没有考虑多久,刘知远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再多垂询,表情格外地坚定:“朕议,择日御驾亲征!”
  第147章 德胜渡
  御驾亲征,就这么被刘知远给定下了,独断专行了一把,甚至没有考虑杨邠这等重臣看法的意思,语气都是不容置疑的。看起来,甚至有点草率。
  当然,刘知远不可能真的被刘承祐这三言两语便轻易说动的,亲征这件事情,他实则早就有念头,在邺都战事不顺的时候便有了。
  当皇帝,刘知远虽然算不上合格,但他的眼光见识犹在。放下心中的偏私想法,客观地看待邺都的战事,刘知远当然知道,高行周没有什么过错。甚至于,他自己心里清楚,造成如今平叛战事进展滞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将帅不和,从来都是大忌,何况是慕容彦超这个拥有特殊身份的“监军”。
  前两日,刘知远擢升了两个前朝旧臣为宰臣,窦贞固拜司空、门下侍郎、平章事、弘文馆大学士,李涛为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
  自入汴之后,朝堂纷扰不断,诸相争权,而致朝政萎顿。刘知远也是有点忍受不住这些元从功臣们的肆意,提拔窦贞固与李涛二人,一下子便使得河东旧臣对朝堂的垄断被打破了,同时,也是刘知远对元臣们的一种警示。
  当然,被选中的两人,刘知远也不是随便提拔的。窦贞固与刘知远有旧,曾同事于石敬瑭麾下,性情相宜,有过那么一段香火情,以其持重有名望,拜为宰臣。
  至于那李涛,则是靠着实在的才具得到刘知远赏识。之前,他暗奏于刘知远,分析邺都局势,条分缕析,鞭辟入里,甚得刘知远心,也建议刘知远亲征,更合其意。再加上此前有迎奉入东京之功,得以骤至宰臣,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
  是故,亲征之议,刘知远并不是头脑一热便应下刘承祐所请,而是早就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知远这大汉王朝来得稍显侥幸,但自一马夫成长为皇帝,这其间的艰辛与苦楚,又岂是“侥幸”二字便能尽数诠释的。虽然刘苦于年老,暗伤反复,身体日渐羸弱,但终究是个马上皇帝,真要他站出来上战场之时,却也绝对不会含糊。
  诏令既下,朝廷军政诸司衙门,紧跟着便筹备起来。最忙的,还得属枢密与三司,调配兵马,供给军需。经过商议,刘知远此去,开封城中剩下的禁军,得带走一大半。大内诸部署班直军,控鹤军雷打不动为贴身近兵,散员都在列,侍卫司下辖诸军,小底、龙栖这两大军并护圣左厢马军随征。凡五万余军,可谓是,精锐齐出,就这规模与动静,可知刘知远此行必取邺都而平叛的决心。
  七日正式诏令下,八、九两日准备,到十日,刘知远便率大军自东京出,北向。
  东京这边,刘知远也做了一个比较妥善的安排,以魏王刘承训监国,杨邠、王章、史弘肇等文武辅之,为了避免他不在期间,朝堂上出现什么幺蛾子,直接把苏逢吉给带在了身边。对苏逢吉,刘知远似乎真的有种“特殊”的喜爱,格外包容。
  至于刘承祐,如他所期盼的那般,顺利地被刘知远点将从征,为行营都监。
  除了将士行军必备的粮食给养、兵甲军械、军帐被褥之外,北发禁军也算是轻装简行了,又自民间征调了许多丁壮与骡马随行,更省却了不少将士精力。
  刘知远身处中军,没有催促进兵,没有一点急躁,皇帝若此,整个大军行进的过程都显得异常从容。以每日八十里速度行军,费二日时间而至滑州,歇一夜,第三日便至澶州。
  关于澶州这个地方,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件当属“澶渊之盟”了。不过在“五代”这个时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兵家必争之地真的多……),到中后期,重要性日益凸显,尤其在拱卫开封的作用上。当年庄宗灭梁,双方夹河对峙,黄河一线,基本上就是在魏、澶这片区域进行的,而围绕着德胜渡,双方反复拉锯,大小凡百余战。
  而其核心,便是德胜渡,这个沟通大河南北的重要渡头。州城名曰德胜城,分南北两城,还是当初符存审(符彦卿老子)奉命夹黄河而筑。
  能作为大河枢纽渡头,自然是适宜涉渡之处,尤其是大规模的转渡动作。黄河流域,所过之处,地势曲折起伏,水势汹涌,在这个年代,沿着大河,也就能寻着那么几处津要。
  大军已在南城驻扎而下,城垒外原本就有驻军营房,虽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却也省却了新立之苦。按部就班而扩营,埋锅造饭,毕竟是大汉最精锐的禁军,整编之后,磨合时间虽然还短,战力未至巅峰,但基本素质还是在那儿的。出征作战,军队纪律性被突出强调,再加有诸军将校严厉约束,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夜幕降临,德胜渡前密集的汉军营盘,也慢慢地陷入了沉寂,将士安歇休整,缓解连日行军的疲惫。周遭,风声、水声、畜鸣声,反倒清晰起来。
  在各军之中巡视了一圈,展示了一番他周王殿下的存在,刘承祐带着一队人,径往渡口。被委任为行营都监,监理全军,权力很大,行军、屯驻、操练……阖军之事,无所不察。当然,刘承祐一如既往地,主抓军纪条例,就这么两三日的功夫,他“俊阎罗”的雅号又在传扬开来。以前只是在龙栖军中,如今,是整个出征禁军。
  冬季的枯水期还未来临,水位不算低,滑、澶之地,地势平坦,河流至此,已经没那么湍急。居高临下,以观河水,夜空之中,月色黯淡,遥见水面上雾气纵横,四溢缭绕,远远地便能感受到其幽冷。
  渡头上,停靠着朝廷征集的数百艘大小船只,有渔民、船夫栖于其上。沿岸滩涂的茅庐、棚寮内,三四千的丁壮劳力瑟缩在里边,躲着秋风度夜,据说,为了支持战事,澶州境内的青壮,前前后后被征调了一大半。
  岸上,不断有兵卒、押差巡逻而过,用一种凶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劳役,以防动乱。
  在临水的埠头上,一名将领在一干将吏的簇拥下,正指指点点,商讨什么。刘承祐缓步走了上去,打了声招呼:“王将军。”
  将领是王峻,此次从征,被刘知远任命为行营水陆部署。说起这王峻,在大汉建国前后,也是积极为之奔走,竭力为刘知远称帝鼓吹造势,也算开国功臣,苦劳甚多。到东京之后,刘知远对其也算恩遇甚厚,加兵部侍郎,整编禁军,以之为散员都指挥,遥领巴州刺史。
  不过,王峻这个人野心显然不止于此,有些不满足,但是,想要往上爬,但上层空间牢牢地被杨、史等文武把持着。此次得幸随驾,是卯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营前部署,十分卖力,力求做到不出疏漏,下属倘有差错,罚起来比刘承祐还狠,鞭笞杖责都是轻的。
  两个人之间,也算有些交情的,当初在晋阳的时候,王峻出使契丹而还,刘承祐还咨之以中原事,收获颇多。其后联系虽然少了,也还保持着,前番发声支持高行周,王峻也是与刘承祐站在同一立场的少数人。
  “殿下。”见到是刘承祐,王峻原本严肃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回了个礼。他身边的将吏们也忙不迭地跟着,行礼。
  “你们先退下,按照我的命令准备,明日渡河,不许有任何差池!”王峻严声将属下屏退,很有股子威势。
  “将军真是尽责啊!”站在河岸,能感受到水流扑腾而来的震动,刘承祐夸了他一句。
  闻言,王峻嘴角泛起一点自得的笑意,说话倒挺谦逊:“末将只是略尽本职差遣罢了。”
  闻言,刘承祐却是叹了句:“方今天下,道州节度将校职掌吏员,能尽本职者,又有几人?”
  河边风大,杂音甚多,说话都得扯足了嗓子。二人步至后方的一处棚寮叙谈,刘承祐问:“有将军在,渡河之事,料想无虞吧?”
  提及此,王峻语气很肯定:“军中未有重械,只要天公作美,明日一日可渡!”
  “将军真干才!”
  “殿下谬赞。”
  透过草席帘子,眺望北面,哪怕视线晦暗,对岸的德胜北城轮廓依稀可见,王峻说道:“郭家养子有大功,保住了德胜口,否则,平叛战局必然糜烂,也不会有我军今时从容渡河了。”
  闻言,刘承祐顺着他的目光向北望去,想了想,说:“将军对军机事务一向颇有见解,不知你对邺都的战局,有何见解?”
  “殿下这是在考末将吗?”王峻扭头看着刘承祐,笑问。
  “想听听将军的看法。”
  “以殿下的英明,对邺都局势恐怕早洞若观火,烂熟于心了吧。”王峻却是先吹了刘承祐一句,然后笃定地说道:“杜叛已是穷途末路,官家亲提国中精锐北上,一旦兵至,邺都旦夕可下!”
  “将军何以如此笃定?”
  王峻直接答道:“朝廷不得不胜!”
  第148章 养残的顾虑
  翌日。
  老天很给面子,天气很好,虽已至秋暮,但风轻云淡,又有秋阳笼照,得益于准备充分、调度有序、执行有力,就如王峻前夜所说那般,一日之间,而全军尽渡。
  北渡之后,刘知远有意地放慢了行军的速度,以日行六十里的速度,稳稳当当地向邺都进发。
  至于刘承祐,则暂时脱离了大军,率领一部骑兵,向西往永济渠巡查。却是前线反应,军需供馈近来不够及时,水路转运使王景崇报,言河道不畅,影响了粮械转运效果。
  围城至今,邺都城下的汉军供给,大部分都来源于水路转运,陆上虽然也有车马输送,但费时费力,且效率低下,只是作为补充手段。运河沟通东京与邺都,此次平叛战役,自相持以后,通济——黄河——永济这段河渠发挥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可以说是补给命脉。听说这里出了问题,刘知远格外关心,派刘承祐前往察看情况。
  刘承祐呢,也正想去瞧瞧看,点了一营马军随行,营指挥杨业。
  “杨业,近来你在护圣军中的名声却是越发响亮了!”途中住马歇息时,刘承祐把杨业叫到身边,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对许久没有正面交流的杨业说道。
  闻言,杨业刚毅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点尴尬:“殿下,您就别取笑末将了。”
  前番整编禁军时,侍卫司下护圣马军,糅合诸马卒,共整合出两万马军。分左右两厢,下辖十军二十营指挥。杨业呢,迁调至护圣左厢,为其中一营指挥。
  原本,以杨业的资历与年纪,哪怕跟着刘承祐在河北立了些战功,却也还不够资格为二十指挥之一的,但是,上头有人提携啊。
  军中老人甚多,整编的同时,也是分蛋糕的时机。他们都不够分,突然冒出杨业这么个小辈,自然多有不服。在军中,除了军法兵规之外,没有什么是真正公平的,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哪怕他是周王殿下的人。
  但是,杨业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年轻的杨业,哪怕在军队中打磨多年,身上的“任侠”之气依旧旺盛,负气逞勇,不肯吃亏,向以强硬示人。一来二去的,护圣军中都知道了,杨重贵,那是个刺头,不好惹。
  事实上,若不是刘承祐在上头时不时地维护着杨业,他早被“社会毒打”,不知发配到哪儿犄角旮旯去自闭了。即便如此,也屡受排挤,明亏不吃,但暗亏吃了不少,刘承祐也不可能事事都回护他。
  相较之下,同分在护圣军中韩通,就要圆滑得多了,他乃护圣十军指挥之一,虽然性情同样烈性,但总归年纪在那儿,资历见识,都足以让他在禁军中站稳脚跟。
  杨业,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瞥了他一眼,刘承祐淡淡地说道:“军中的关系,还是要处理好,可年轻气盛,骄狂却是要不得!”
  听刘承祐这么说,杨业脸上是沉稳像,语气中却透着淡淡的不屑:“军中多庸才,徒以资历凌人,耻与之为伍!”
  闻言,刘承祐眉头微蹙,杨无敌年轻时候,这么狂的吗,还是被自己带偏了?
  抽了口气,刘承祐以一种告诫的口吻对他说道:“就是你这性情,必须收敛,否则,纵孤护得了你一时,日后终将要吃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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