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节

  注意到父亲的表情,心中稍安,留绍基当即问道:“未知情况如何?”
  关于留从效觐见目的何在,留绍基自然是清楚的,没错,就是纳土,打算把留氏所辖的泉、漳二州的土地、百姓献给朝廷,从此归治大汉。
  父子俩边走边说,留从效道:“天子没有直接应允,让我先回下处,等其答复!”
  闻之,留绍基微讷,有点意外:“难道天子对泉、漳二州不动心?”
  “怎么能不动心,当今天子,乃是大有为之君,必行大一统之事,我主动献土,心中岂能不喜?”留从效说道。
  “那为何不纳?”留绍基不解。
  看着养子,留从效心中暗叹,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嘴里则说道:“不是不纳,只是尚需考虑罢了!这也是天子明智冷静的地方,泉、漳地区狭小,周遭是三方势力,与朝廷所辖之土,终未尝接壤啊!倘若直接接受了,只怕会引起南方局势变动,对于方经大战的朝廷而言,是不想平添枝节的!”
  听其解释,留绍基若有所思,提出疑问:“既然如此,那父亲为何还要执意献地?”
  这,大抵就是政治智慧了吧。留从效是不吝惜对后人进行调教的,说道:“天下大势,早已在汉,在取得对辽北伐的重大胜利后,统一的局面,已然不可逆转,纵然有所波折,也无妨大局。
  自古以来,北方一统,岂有江南能孤存的。如东吴不能抗西晋,南陈不能抵杨隋,更何况以如今四分五裂的江南诸国,岂是上据川蜀、中扼荆湖的大汉朝廷的对手?
  至于泉漳,弹丸之地,早晚为朝廷所并,岂能还有割据的奢求?既是早晚之事,自当宜早不宜迟!不论朝廷纳与不纳,至少让天子明白我留氏的心意!”
  留从效这番话,可谓极具见识了,看事情也比较透彻。也是闽国灭亡后,割据泉漳的这些年中,读了不少书。而对于这些,留绍基是一时难以吃透的。
  出得皇城,待上车驾后,留绍基还是忍不住开口了:“父亲,当真决议献地?”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异样,端坐着,瞧向他:“怎么,舍不得了?”
  “泉漳毕竟是你栉风沐雨,方才创立的基业,又苦心经营,方有如今的安康,就这般献给朝廷……”留绍基语气复杂。
  闻之,留从效先是笑了笑,尔后逐渐变得严肃,说:“我留氏一门,血脉单薄,将来可承家业者,也只有你们兄弟了。泉漳二州,可为晋升之资,籍之光耀门楣,兴旺家族,然如将之视为私产,抱有不当有之妄想,将来必遭祸患。
  有一言,你当谨记,不论此番朝廷纳或不纳,对朝廷,都当恭顺臣服,那么借着献土的功劳,朝廷亦当厚待我留氏,保我家族绵延兴盛。”
  见留从效说得严肃,留绍基不敢怠慢了,立刻拱手应道:“儿必当谨记!”
  形容再度松弛下来,留从效又轻笑道:“吴越国的实力,可比当初的闽国强多了,江淮势盛之时,都难以灭之。然而,自钱缪时期起,不论中原如何更替变化,始终恭顺臣服,小心侍候。到当今之吴越王,则更加彻底。
  你道为何,却是钱氏知道,统一之势既成,凭借吴越,万难抵抗大势,逆流而行,终有覆灭之忧!倘若将来王师南下,削平江南,吴越岂能抗拒?
  泉漳虽小,但我留氏若首倡献土归朝,这其中的意义,可是非同一般啊!”
  说这话时,留从效老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狡猾的色彩。嘴角稍稍勾起,玩味地道:“我眼下倒是好奇,献地的消息一传开,吴越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在原本的历史上,虽然也有漳泉献地的事情,但那已是将近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并且,天下南汉、南唐先后覆灭,天下只余漳泉、吴越这两块边角料,给赵光义长声望用罢了。
  然而在刘承祐的时代,时代的脉络出现了偏差,十多年的时间下来,历史大局完全崩坏,统一进程提速,一场北伐大捷更是震动天下诸方。留从效有此主动意愿,倒也不出奇。
  而在皇宫内,汉帝刘承祐也在考虑着此事。至于他的态度嘛,是既感欣慰,又感头疼。欣慰留从效能有此觉悟,至于头疼的一方面,就如唐、粤之事一般,眼下他要的是安定、平静,不要起波澜,最好天下承平,四方无事。
  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波澜不断。留从效那边,哪怕他的初衷是好的,但他的进献,着实不是时候。
  留从效能看出的东西,刘承祐当然也清楚。恰如其言,接受献地容易,但那毕竟是一块飞地,在短时间内想要全面接手二州军政,化为汉地进行管辖,可不是靠嘴就行的。同时,也需考虑南唐、南粤、吴越的反应,虽然他们的反应并不重要。
  早年大汉也有过一片飞地,澧州,然而当时背靠的是荆南,离大汉并不远,泉漳的情况则不然,那可飞得老远。
  另一方面,腹黑点来考虑,区区泉漳,弹丸之地,纵使其不献,待到将来,大汉取会有难度?倘若全盘接收了,还得多考虑其既得利益者的感情,哪有武力加之,来得更彻底?
  不过,对于留从效这番聪明、识时务的表现,刘承祐还是很认可的,值得表彰。
  至于接与不接,在与召来的魏仁溥商议之后,刘承祐决定,暂时保持原状。召来一名内侍,刘承祐吩咐道:“朕带回来的方物,不是还剩下一些吗?吩咐下去,挑几样,赐与平海军节度使留从效!”
  又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朝魏仁溥道:“魏卿,泉漳二州,虽然暂时不纳,但朝廷可委派几名干吏随留从效南归就职,先熟悉一些民俗政务!此事,卿可稍做安排!”
  “是!”魏仁溥应了声,而后迟疑地道:“陛下,这委派官吏,未在臣职权之内!”
  “哦!”刘承祐面色如常,道:“那就由卿代传,由吏部安排吧!”
  “是!”魏仁溥稍微皱了下眉,表情有些肃重。
  待魏仁溥退下后,刘承祐还琢磨着此事,嘴角泛起些许笑意:“漳泉献土,此消息若传出,不知在京的钱弘俶、李彝殷、高绍基会作何感想!”
  第296章 反响
  天还未黑,一辆华丽的马车便自开阔的石板路间驶来,停在雍王府门前,身着王服,气度沉稳的男子在随从的侍奉下落地。遣人通报,言及拜谒之事,很快,雍王府中门大开,盛礼相迎。
  能得雍王府如此礼迎的人,身份自然不凡,这名男子,正是进京的吴越王钱弘俶。王府正堂,雍王妃亲自安排招待。
  雍王妃钱氏,如今年纪尚不满二十三岁,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其三岁多的长子刘淳跟在一旁,虽然不知事,但黝黑的眼睛注视着他,嘴里甜甜地叫着舅舅。钱弘俶当然读懂了,露出和蔼的笑容,立刻命人把礼物奉上。
  “妹夫还没回府吗?”注意力放到雍王妃身上,钱弘俶起了个话题。
  “有些公务耽误了,九哥不妨暂坐,我已命人备膳食,待大王还府,可一并用膳!”钱氏的声音很柔,一副娴雅的样子,极具涵养。
  只是,嫁到北方多年,原本的吴侬软语,也有所改变。虽然兄妹,但关系还真没有过于亲近,钱氏可是在初及笄,就被当作政治牺牲品送到开封的。
  这一次,还是钱弘俶进京以来,第一次单独会见钱氏,不得不说,有种生疏感。钱氏秀丽的面容间虽然带着笑意,但目光始终平静如水,见状,钱弘俶不由叹道:“这么些年,让你孤身在异国,委屈你了!”
  闻言,钱氏摇了摇头,轻笑道:“九哥言重了,生在王侯家,承其恩泽,自当报之。再者,我还要感谢九哥,给找了个好郎君!”
  听她这么说,钱弘俶不由松了口气,也笑道:“如此便好,想来也是,妹夫的贤名,广传天下,自然会善待你。你们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我这心里亦安啊!”
  闻钱弘俶之言,钱氏终于主动问道:“不知九哥此番过府见大王,因何而来?”
  提及此,钱弘俶神情间焦虑色闪过,郑重地对钱氏道:“实不相瞒,却为吴越去从,我钱氏一族安危,有求于妹夫啊!”
  见他说得这般严重,钱氏道:“朝廷与吴越,互为姻亲,关系一向不错,九哥何出此言?”
  钱弘俶有些意外,问:“这两日,东京议论纷纷,你竟无所闻?妹夫就没有和你提及过?”
  钱氏道:“若事涉国家大事,大王确未同我说过,我也不便打听!”
  闻言,钱弘俶不由叹气,这才把留从效觐见献地的事情给了讲了一遍。要说漳泉献地,影响最大的,还是真是与之比邻的吴越国。
  事实上,在大汉北伐取得大胜之后,对于南方的几个势力来说,何去何从,已经成为了摆在其面前不可避免的问题,虽然还谈不上迫在眉睫,但稍有见识者都知晓,为时不远。
  原本是还可以拖一拖的,但是留从效突然来这么一个政治意义重大的举动,就相当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不得不直面之。
  哪怕钱弘俶还待在吴越国,都可装作不知道,再缓缓。然而,他此刻就在东京,人家留从效都表明态度了,他钱弘俶确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不说直接做出决定,基本的态度总要让朝廷知道吧。
  但是,难就难在此处,做出决定难,表明态度也难。哪怕钱弘俶自己都清楚,可供他选择的余地并不多,就是难以开口。
  虽然对于中原王朝的政策,是从钱缪时代就定下的,并且祖父的传世家训中,对于如今的形势,早有交待,但真要做出归附的决定,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毕竟,钱氏立足吴越,也历数代,好几十年。虽然偏安一隅,但国内富庶,民心有依,待在杭州做个逍遥王,才是真逍遥。
  不过,钱弘俶也清楚,大汉朝也不可能会容忍一个国中之国存在。待灭了南唐,他又岂能孤存?甚至于,灭南唐,他吴越还会听命出兵配合。现实,就是这么无奈。
  钱弘俶算是个很明智识务的人了,然而很多事情,就是明知道理,清楚而透彻,但做起来,就是那么难。
  是以,这两日在宾馆,钱弘俶是焦虑不安,坐立不定。刘承祐对于留从效所请,虽然有了决议,但并没有扩散,只局限于小部分高官重臣,之所以未通传,也是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钱弘俶考虑良久,终陷其中,得不出什么两全之法,又不敢直接去见皇帝,思来想去,还是上雍王府,希望能从刘承勋这些探听一下朝廷的态度。
  刘承勋这边,在回府之前,就听说了钱弘俶登门的事情,是故,加快了回府的速度。并且,回到府中,看着额凝忧虑的钱弘俶,露出了春风化雨一般的笑容,似乎想要化解其愁绪。
  钟鸣鼎食之家,刘钱二人分主客落座,钱氏作陪一会儿,知道他们有要事相谈,主动带着孩子退下。
  二者独处之时,钱弘俶也不转弯抹角了,带着点希冀,问刘承勋:“漳泉献地之事,不知朝廷是什么态度,能否透露一二?”
  迎着钱弘俶的目光,刘承勋一副了然状,饮了口酒,说道:“漳泉之事,与吴越何干,兄长何以如此焦虑?”
  见状,钱弘俶语气激动了些,道:“我虽然愚钝,却也稍知天下形势,当今天子乃天下雄主,终有一日,四海归一,万方臣服。朝廷如纳漳泉,那吴越何以自处?自此消息传开后,我是心若悬石,茫然而不知东西,恳请雍王教我!”
  说着,钱弘俶连敬称都用上了,情绪波动明显。见状,刘承勋抬手做示意状,仍未直接回而是问道:“既然兄长把天下局势看得这般透彻,那你当作何决定?”
  这话是问到钱弘俶最纠结的地方上了,踟躇几许,却不知如何回答。刘承勋这才幽幽道:“此事,陛下尚无示谕,但我可以坦诚地告诉兄长。吴越何去何从,不在朝廷,而在钱氏,在吴越本身,你们的态度,更加重要!”
  闻言,钱弘俶若有所思,突然咬咬牙,拱手道:“若朝廷有意纳土,我自奉吴越州县籍册以献;若朝廷无意,我当一如既往,为朝廷镇守东南,年年来朝,岁贡不断!”
  钱弘俶说这话,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刘承勋终于笑了笑,略带好奇地说道:“兄长既有此志,为何不直接觐见陛下陈述心意?”
  对此,钱弘俶尴尬一笑。
  刘承勋也不纠结此事,而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仍以一种宽慰的语气道:“关于此事,我是做不了主的,也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不过,兄长之意,我倒可以做个传话人,替你向陛下言明。”
  “多谢!”钱弘俶面色微喜,赶忙说道。
  仔细想想,在朝廷有雍王这么个妹夫,只要不出格,再怎么样,他钱氏的结果,总不会太坏的。至于好的结果,能好什么程度,如刘承勋所言,得看吴越自己的表现了。
  刘承勋琢磨了一下,又道:“兄长也不需过于焦虑,可安心回宾馆,等待消息,不必有太重的负担。吴越与朝廷之间,素来坦诚相待,一切事情,都是可以通过协商达成共识的。”
  或许是自己有些想开了,又或许是刘承勋的话有了作用,接下来,气氛倒也放松不少。只是美酒佳肴,终究难掩心事重重,用食结束,钱弘俶匆匆告退。
  钱弘俶是忧心忡忡,迟疑不定,来自西北的两个节度使,与之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相较之下,高绍基要光棍一些,他就占着一个延州,地寡民贫,这么多年了,随着中央朝廷不断强大,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了,在延州说一不二固然不错,但朝廷如果真要收回,他也不会过于反对,到中原当安乐公过富庶日子,也不错。
  高家与党项李家的仇怨已深,若是背离了朝廷,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甚至于,高绍基有点希望定难军犯蠢,因此而自绝朝廷,届时,他还可借朝廷之力,打击报复,清算仇怨。
  而李彝殷呢,感触就更复杂了,忐忑中,夹杂着后悔,还有少许恐惧……
  第297章 心虚
  天幕,是阴云密布,但又释放着些异样的光线,昏黄昏黄的,明明是昏暗色调,四周却是一片光亮。礼宾院,定难军节度李彝殷下处,或许是阵雨将至,使得环境显得压抑,反衬出舍内宾客沉重的心情。
  对于此番主动进京的诸藩臣,朝廷这边是做了充分的安排,招待周至到位,以国宾礼遇。是以,李彝殷这一行人,由上至下,在进京的这段时间内,日子很滋润,以贵宾的身份,纵享东京风华。
  唯一有些不快的,那就是朝廷把延州高绍基那一行人安排在其“隔壁”当邻居,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不过,此时此刻,李彝殷却无心顾忌这些细枝末节了。尤其是,在得知高绍基那厮,进宫向天子提出纳土归附的事情后,心情就更糟糕了。回想起方才高绍基那小儿,讥讽蔑视的笑容,李彝殷也是有些明白其含义了。
  就像留从效献地,让钱弘俶坐立不安一般,高绍基见势来这么一手,也令李彝殷措手不及。高绍基可以痛快地做出选择,李彝殷可就难了。
  门前的卫士肃立,门内主臣静坐,直到一道惊雷响起,震动诸人。终于,一名幕僚向坐在主位上的李彝殷道:“使君,今漳泉、延州相继献地,夏州何去何从,也当有所定议!”
  “如何定议?”听此言,李彝殷顿时就呵斥了一句:“难道让我像留、高那般,把祖父三代披荆斩棘、奋战百年所得土地,拱手让人吗?”
  相较于其他三方势力,定难军的情况,显然要复杂得多,也更危险得多。纵使不提党项人在西北生根发展的年份,哪怕从李思恭算起,夏绥政权也在当地巩固近百年了。
  拓跋李氏,到李彝殷,已历五世,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早已形成了以夏绥银宥四州为核心,由诸多党项部族为根基的一个势力。虽然在体量上,与大汉朝是无法对抗的,但是如因此而小瞧他们,绝对会吃大亏。
  而李彝殷,在定难节度的位置上,也待了近二十五年了,早年的时候也是跟着父兄,与后唐王朝对抗过的,汉初之际,在西北也是不怎么安分,很活跃,屡有异动,搅弄风云。虽然这十来年里,低调了不少,但从未让刘承祐消除对这支势力的戒心。
  这样一个人,勉强算得上枭雄,是不可能甘于臣服的,从李彝殷的态度就可知晓。
  此番,李彝殷自然不是孤身一人来京的,还有几名幕僚与李氏宗族。其言罢,一名党项汉子站了出来:“兄长说得不错,我看呐,这大汉朝迟早是要对我夏州动手的。当初,就该和契丹人联手,立于不败之地,更不该贸贸然到开封,若是被朝廷扣留,不让回返,夏州危矣!”
  这话一说出口,李彝殷的表情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一次主动进京,主要原因,就在于大汉对辽战争的胜利,又兼河套被复,夏州已成困势。碍于如此局面,心存畏惧之下,方有此举,想通过此次进京,表示臣服,获取朝廷的信任,缓解压力。当然,对于此行的风险,李彝殷与一干幕僚下属是有过讨论的,得出的结果是,当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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