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一个多月来,徐怀粗鲁不堪又怎的?
  底层将卒又有哪个是文雅清儒的?
  他们敬重的永远是冲杀在前,能带着大家杀敌斩获战功的将帅。
  而今日杀贼如切瓜剁菜,在他们心目当中,徐怀更是有如神明。
  说实话,唐盘、仲和他们也只是觉得徐怀下令箭指自家族人,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大合适,却没有想过说要站出来拦阻他。
  四十把骑弓齐刷刷对准过来,徐恒脸色吓得惨白,嘴巴嗫嚅了半天,没再敢吐半个字来,只是叫左右拿盾将他遮挡住。
  要是其他人如此混帐,徐恒还能断定这只是在吓唬自己,他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场面上的硬气话,但谁他妈知道这莽货脑筋里能不能用常理度之啊?
  谁他妈知道他会不会真下令将自己射成刺猬啊?
  左右族兵这时候也只是掣出护盾,将徐恒、徐武富、徐武碛等人遮护住,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就怕将徐怀进一步激怒。
  徐武富、徐仲榆都气得直哆嗦,但也不敢挑衅说什么话。
  大寇当前,他们不敢内乱是一方面,而再看这杀货马鞍那血淋淋头颅,真撕破脸血战,他们有几成胜算?
  他们并不清楚徐怀今日袭杀贼众的细节,但知道在跳虎滩一带,有两千贼军聚集,潘成虎、周添、郭君判等人都是叫大姓宗族头痛十多年的顽寇。
  徐怀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摘得四五十颗头颅全身而出,徐氏在此寨有四百族兵,真能讨得了好?
  他们现在是一点自信都没有啊!
  “我厚礼也送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你们还不打开寨门,烧几只上好的肥鹅、羊肉犒赏我们,还待怎的?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待客之道?”徐怀挥手示意众人将弓弩都收起来,抬头眯起来眼睛盯住徐武富看了一会儿,带着一脸疑惑的不满问道,“莫非还要我派人爬进寨子打开寨门?需要搞恁麻烦?”
  徐怀半晌后见徐武富等人还没有动静,懒散的将身后殷鹏喊过来,说道:“他们一个个跟泥塑似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被雷劈了头,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带两人爬去寨子里打开门来——这天都快黑了,咱们不能连口饱饭混不着,就回淮源去。”
  殷鹏喊来两名混不吝、甲衣染血的兵卒,从马鞍旁解下两根钩索就往寨墙下走来。
  殷鹏将钩索抛上墙头,牢牢扒住栅墙内侧,示意两卒拉住钩索先往墙头爬上去。
  这处墙头有七八名徐氏族兵守在那里,他们哪里想到徐怀这莽货竟然看不懂这边紧闭寨门、将他们拒之在外的意思,竟然派三个混不吝的兵汉朝墙头爬过来了,他们要怎么样?
  砍断钩索,将人推下去?
  还是待他们爬上来,扣押下来?
  要动起手来怎么办,他们七八人,真能杀得过这三名悍卒?
  那些族兵完全没有主意,都慌乱的转头朝一旁脸色铁青的徐武富看过去。
  徐怀虽然让其他人将弓箭放下,但他还将弓箭横在身前,徐武富哆嗦着声音都变形了,硬着头皮吩咐:“打开寨门!”
  看着寨门徐徐打开,徐怀沉吟片晌,示意唐青、唐夏等人先率诸兵卒进寨子,他留徐武坤、唐盘、殷鹏、仲和在后面说话:“徐武富他们到底是缩卵怂货,那我们今天就叫他们缩到底……”
  “不会吧!”听徐怀说过话,徐武坤、唐盘、殷鹏、仲和目瞪口呆的盯着他。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韩奇,你过来,我有事安排你去做。”徐怀招手将韩奇到跟前来,吩咐他道……
  ……
  ……
  北溪寨不大,纯粹为堵住贼军南侵、东进的通道而建,寨子里没有民宅,几排营房围住一座校场,徐氏平时就有三百多族兵扎驻在这里,盯住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一举一动。
  议事厅还算宽敞,但比较低矮,又没有什么窗户,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厅里点了几支大烛,还是显得昏暗。
  徐怀慢悠悠的走到议事厅前,他就站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道:
  “里面太闷、太小,总不能三四百人都挤进去吃喝——夜宴摆在外面的校场举行便好!唐盘,你们都别闲着,真当自己是客人似的,快去将里面的桌凳都搬出来!”
  徐怀说什么话,徐武富、徐武碛他们可以不听、不理会,但是徐怀一点都不见外,差使唐盘、殷鹏几个去搬桌端凳,还能将他们手脚摁住?
  “殷鹏,你们也别管那些马,在寨子里还怕丢了不成,谁他娘会偷我们的战马?你带着人将篝火点起来,多点十堆八堆篝火,照得亮堂些。再找找,有没有铁矛,照三百人算,得找二三十根过来当烤羊架子?他娘的,这里是徐家庄,你们不自己动手,还要老子招呼你们?看寨子有没有肥羊,赶紧先捉二十头来宰!都别给我客气!”徐怀站在议事厅前,指使着殷鹏、韩奇、仲和带着人手便安排起篝火烤羊大会来。
  “徐怀,适可而止吧,你莫欺人太甚!”
  徐武碛看徐怀越闹越不像话,唐盘、殷鹏、仲和等带着人径直在寨子里忙碌,
  他见徐武富已是忍耐到极点,他怒气冲冲替徐武富出头,上前将一名兵卒往外搬的长案夺过来,盯着徐怀怒目斥道。
  “老子今天就是来欺人的,你们敢怎的!”
  见徐武碛又跳出来拦他,徐怀“噌”的火头心起,走过去一脚将徐武碛摁住的檀木长案踹成两截,手抓住腰间的佩刀,盯住他暴怒骂道,
  “老子在淮源带领乡营月余斩杀贼寇百余人,今日又在跳虎滩斩杀贼寇四十余众,如入无人之境,叫郭君判这些个悍匪不敢呲牙吱声,今日过来吃你们几头肥羊,你们一个个缩卵怂货,竟然还敢叽叽歪歪阻三挡四的,信不信惹急得老子,屠了你们?”
  徐怀本就比徐武碛高出半气,一脚将檀木案踹断,气势更是将徐武碛压住,怒目罗汉般按住腰间佩刀,谁都不会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拔刀斩出。
  寨子里的族兵看到这一幕,也是鸦雀无声,只是站在一旁围观,没有人有胆气上前来劝说,更不要说有人敢像徐武碛站出来指责徐怀胡闹了。
  这杀货就是胡闹,他们又能如何?
  “武碛!”徐武富哆嗦着,但还是上前按住徐武碛要拔刀相向的手,“你便当他小人得志,且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滚到一边去,别碍着我小人得志!”
  徐怀他就恨徐武碛为虎作伥,这时候训斥也毫不留情面,也不介意摆出小人得志的脸面来。
  叫徐武富死死摁住手,徐武碛最终还是不满的甩开他的手,退了一旁,喘着粗气……
  第一百零三章 天予时至
  “哼!”
  徐怀将徐武碛喝退到一旁后,冷哼一声,拖一把高椅,就在议事厅门口坐下,盯着脸色阴沉、铁青不一而同的徐武富、徐仲榆、徐恒、徐忱、徐忻以及随后从大寨赶过来的徐伯松、周景等人,冷笑道,
  “我徐怀在桐柏山十多年痴愚笨拙,为乡人所不屑,辱我者有之,骂我者有之,爱我者护我者有之。即便到这时,我也不识得太多的道理,但就凭我亲手砍下六十颗贼寇头颅,你们这几个缩卵怂货,谁有脸嘲笑我痴、嘲笑我愚?且不说我今日乃代表巡检司而来,代表王相公、邓郎君而来,我单在鹿台寨前为徐氏斩杀歇马山贼就有十一人众,你们这几个缩卵怂货,有哪个敢说为徐氏所做之事有我这个憨货多?还他妈敢将我拒之寨外,当真以为我不敢一把火将这鸟寨烧个干净?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你们拍着自己的胸脯问一问,你们他妈谁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徐恒、徐忻,你们两个滚他妈一边去,别个我还有兴致骂一骂,你们两孙子,别叫看得我心烦一刀剁杀你们!”
  徐怀是撒泼、浑无顾忌的破口大骂,然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忱等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能反驳一句。
  徐怀站起来,又一脚将结实的榆木椅“哗嚓”一声踏断,这一脚的力道之足令众人目瞠口呆。
  他这时候环顾左右,看徐氏族兵差不多都聚过来,将校场挤得满满当当,说道:
  “我今日为什么事而来,其一,我刚才在寨前也说清楚了,乃是王禀相公、邓珪邓郎君要从徐氏征召有志者加入淮源乡营共同杀贼。愿入乡营听我号令者,兵饷、抚恤与巡检司武卒齐,每杀一贼可另得十七贯赏钱。徐氏要是有人不想当那缩卵怂货,有心加入乡营争一份功赏以养父母妻儿,随时都可以站出来,不要叫外姓人真以为徐氏一个个都跟徐忱、徐恒似的,都是缩卵怂货。你们也不要怕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这些家伙敢阻挠,老子今日杀得性起,不介意多拿几颗人头冒充贼寇去邀功!”
  徐武富见徐怀连杀良冒功这种混帐话都敢说,真是气得一佛灭世、二佛升天。
  徐怀却不管徐武富等人什么反应,继续说道:
  “至于我今日为什么事而来,其二就是从今日起到匪患靖平之日,我代表巡检司要征用此寨,以为袭杀白涧河东岸之贼军的立足地——而我率兵马入驻其间,徐氏照人头给足伙食外额肥鹅、肥羊肉若干;徐氏族兵也皆需听我节制、调度,不从令者,以通贼论处!”徐怀将一纸文函扔徐武富脚跟前,说道,“这是邓郎君的手令,你们遵令从事便是,但有半分迟误,仔细我狠狠收拾你!”
  徐怀要是借故大闹一场,徐武富还能捏着鼻子先忍下来。
  然而这厮不仅重提从徐氏征募壮勇编入乡营之事,竟然更要直接鸠占鹊巢,争取北桥寨的控制权,要徐氏族兵都听他节制。
  徐武富鼻子都气歪掉了,手脚都禁不住哆嗦起来。
  他盯着脚边的文函,恨得想将其捡起来一把撕成粉碎,这时候却是徐武碛将他抓住,低声说道:“家主,你们看左右……”
  徐武富抬头看左右,不知道何时他们与徐怀都在最内围;外侧则是徐怀带进寨子里来的乡营武卒,唐盘、仲和、殷鹏等人恰到好处的分散在三边,都是虎视眈眈的手握住腰间佩刃盯住他,而徐武坤守在徐怀的身后;而绝大多数懵懂、还被徐怀这些浑话鼓动得有些激动的族兵,则毫无防备的挤在最外围看热闹。
  看到这一幕,徐武富这一刻背脊冷汗都渗出来了。
  这绝不会是巧合,这憨货要杀人夺权!
  “这厮可能是装痴卖傻,实暗藏杀机!”徐武碛倒吸一口凉气,压着声音跟徐武富说道。
  就这么将大权交出?徐武富怎么都不甘心,眼神阴柔的盯住徐怀,一字一顿的问道:“请徐都将指教,却不知怎么一个节制、调度法?”
  “邓郎君手令都有写,我不识几个字,你也不识得字?”徐怀手指头在佩刀柄上轻轻叩着,阴恻恻的反问道。
  徐武富将邓珪手令捡起来,看过一遍,问道:“邓郎君说诸事着徐都将便宜用事,可没有说如何节制、调度?”
  “你傻啊,什么叫‘便宜用事’都不能明白?”徐怀歪着脑袋盯着徐武富,“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开始也不明白这四字是啥子意思,邓郎君却告诉我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只要我觉得方便,便可以任着性子来——我这么说,徐武富你是遵令行事,还是准备来个抗令不遵啊,叫我有借口摘下你的头颅?”
  “……”徐武富眉头跳了两跳,有心发作,但控制不住去看徐怀轻叩刀柄的手指,不知道自己吐出一个“不”字,这杀货会不会直接拔刀相向?
  “家主好像是累了,”徐怀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抓在左手,环顾左右,“殷鹏,你负责带人护送家主、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忻、徐忱、周景他们去桥南大寨休息,千万不要大声喧哗,但要是惊扰到我们用宴,不要怪我翻脸拿刀砍人!”
  除了徐武富、徐武碛两人看清楚形势,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忻乃至周景一直等到殷鹏、徐武坤、唐青、唐夏等人带着准备好的二十名武卒,上前来缴他们的佩刀,才惊醒过来,纷纷喝问道:“徐怀(你这憨货),你想干什么?”
  “邓郎君的手令,家主刚才已经读过,你们想要抗令不遵吗?”徐怀虎视眈眈的盯住周景等人,冷声问道,“还是你们犹觉得我这个憨货,没有资格做这乡营都将,没有资格节制、调度尔等?”
  “徐怀,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提前通报,但徐怀率部撕开贼军的封锁线,那么大的动静,狮驼岭那边也早就觉察到了。
  即便之前还不清楚是徐怀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反复凿穿贼军封锁钱,但柳琼儿、徐武良还是第一时间带着周健雄、吴良生等人赶到狮驼岭,与徐武江、徐心庵、苏老常他们暗中会合以应对一切变故。
  而就是在刚才,韩奇紧急泅渡青柳溪赶到狮驼岭新寨,着他们即时赶来新寨会合,恰好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愣在那里,有点搞不明白徐怀到底想干什么。
  大敌当前,这时候要从徐武富等人手里夺取徐氏族权,也玩太野了吧?
  “十七叔,你们过来正好,”徐怀打了哈哈说道,“邓郎君亦已查明你等受奸人们诬告被迫逃军之事,有王相公作保,正要一起上禀州县替你们洗脱冤情;这次特着我来征召你们编入乡营杀贼。而徐武富、徐武碛等人手握重兵,却抗匪不力,邓郎君特着我便宜用事,我正解除他们的兵权,想着亲自指挥徐氏族兵。十七叔你们过来正好,先请徐武富、徐武碛他们回大寨休息去,莫要在这里妨碍我!”
  徐武江疑惑的朝徐武坤看过去,他难以想象邓珪会有这样的担当跟果决。
  徐武坤耸耸肩,表示势态已经叫这莽货搞成这样子,他也很头痛啊,但不管怎么说,都得先控制住眼前的势态再说其他。
  “还请家主先回大寨休息。”徐武江这时候也省得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眼前的局面,不叫徐武富、徐武碛他们有翻盘的机会,沉声一并向徐武富施加压力。
  徐武江、徐武良、徐心庵、韩奇、周健雄等过来虽然不足二十人,但他们多为徐氏族人,且在徐氏底层族兵心目里也多有威望。
  这时候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忱、徐忻等人实际上已经被围在最内侧。
  徐武江此刻又现身出来,再加上徐怀所携邓珪的手令,背后又有王禀这样的人物作保,更关键是徐氏族兵早就被徐怀的气势慑住,即便这一刻都能看出眼前正发生的是一起夺权事件,也都安静得跟鹌鹑似的站在一旁。
  有个别人想要讨好家主,但看其他人都沉默着,这时候喘一口粗气都怕太突兀了,哪个敢上前去质疑那杀货?
  血淋淋的头颅啊,看着夜里都要做噩梦!
  “好,好,好,你们演的真是一出好戏啊!”徐武富手指着徐武江,忍不住凄厉大笑起来,“我徐武富自以为在州县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对你竟是彻底看走了眼哇,这些年竟然没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你真真是好手段,且不管这些天我如何待你,你大可忘恩负义,但你以为将我们从这里驱逐出去,真就能控制这里的四百族兵,就能控制徐氏?徐武江,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真就不怕贼军趁乱杀过来,将徐氏四千男女老儿屠个干净吗?”
  徐武江很郁闷,满心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但叫徐武富指着鼻子喝骂还是有些惭愧,毕竟这些天他们还是通力想携手抵挡贼军的,但这时又不能辩解说这一切都是徐怀搞出来的。
  “你还有胆说这些屁话!”徐怀捡起一颗头颅朝徐武富当头砸过去,喝骂道,“贼军来一杀一,来二杀二,你这时候还有脸要当缩卵怂货?殷鹏听我命令,谁再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徐武富没能避开,被一颗贼寇头颅砸得满脸是血。
  其他人见徐怀杀心已起,也不敢跟他争口舌之利。
  “送他们出寨!唐盘、韩奇你们守南寨门,仲和、唐青你二人负责守北寨门,不得我令而敢强闯者,皆杀!”徐怀一一下令,安排有限的人手先将北桥寨控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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