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节

  这队兵马基本上都是淮源乡兵出身,甚至有很多还是仲氏、袁氏子弟。
  他们看到徐怀走出茶肆下令,下意识都挺直胸膛出列。
  韩奇当即就安排五人手执令旗,将出列的淮源乡兵收编入旗队之中,剩下十数唐州兵卒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的站在茶肆外,无助的看向茶肆之中的孔周、刘武恭、袁垒、仲季堂四人。
  “袁垒、仲季堂,”徐怀这时候才对茶肆之中的袁仲二人下令,“你二人即刻返回营地,传我徐怀号令:所有淮源乡兵愿随我前往朔州抵御胡虏者,即刻出营来此接受整编!谁要敢阻拦,以抗违军令论处,斩无赦!”
  “是!”袁垒、仲季堂看手下百余兵卒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大多数人就这样直接被徐怀收编了,他们还有什么废话可说?当即也不再去看孔周、刘武恭二人脸色,径直往大营奔去。
  没有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孔周、刘武堂虽然没有见过徐怀,但身为唐州军吏,怎么可能没有听过说徐怀在淮源乡营“作威作福”、一人于桐柏山平匪战事收获小两百颗贼虏头颅的威名?
  看到袁垒、仲季堂飞奔而去,看到茶肆这边八十多名兵卒都已整队完毕,徐怀才走回到茶肆之中,在目瞪口呆的孔周、刘武恭二人面前坐下来,说道:
  “淮源乡兵出身的兵卒,愿意随我北上朔州抵御胡虏的,我一定会带走,还请二位莫要阻拦。你们倘若还固执己见,不愿意随我们前往朔州,我们也不会强揪住你们过去,你们可以到河东都部署司或伐燕西路军监军使院领一份回执,好回唐州向董成复命!”
  刘武恭与孔周面面相觑良久,看到陆续果真又有兵卒从营地那里走过来编入旗队之中,心知当真率领剩下的兵卒回唐州,也难以交待,苦着脸问道:“我们却非不愿前往朔州驻防,但我们今日奉河东经略使令行事,日后回到唐州,实难向州兵马都监司交待啊!”
  “这无需你们担忧。我这趟既然过来将你们收编入伐燕军序列,此时执掌伐燕西路军的王番郎君,自会找枢密院交涉,解决调令之事!”徐怀说道。
  “我们愿一起前往朔州!”刘武恭与孔周咬牙说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雁门
  常山(恒山)东接太行山、西连吕梁山,山岭高峻、沟涧曲折,乃云朔与忻代之间的天堑,唯有中段山脉,也是自古就有九塞之称的勾注山附近山体收细,高度降低,可供人畜通行。
  勾注山又称陉岭,春秋时就筑关隘,岭西为西陉关,岭东为东陉关。
  大越立朝以来,云朔等地尽归契丹,陉岭成为越燕两国的界山,战略地位犹为突出。
  除了在旧关残址上新筑东西隘城外,还在陉岭择险要地形修筑十数座坞砦,除了与两隘互为倚防外,彼此间还用石头边墙联为一体,最终构成今日雁门关的防御布局。
  大越立朝以来,在北面与契丹的战事,要远比与西北党项人的战事少得多,大多数年份都维系互使互市的关系。
  从雁门关往南可直下太原、晋中等河东腹地,雁门关内的榷场规模,也要比吕梁山西北麓的宁武大得多。
  榷场位于更容易通行的东陉关南侧,隘城之外大大小小的铺院沿坡岭而建,商埠鳞次栉比,要比想象中的荒凉边塞热闹繁荣得多;也有关帝庙、李牧祠等大大小小的建筑群依山而建,仿佛繁荣大城。
  当然,战事开启,大量的商旅都滞留在雁门,现在东路军主力又从应州境内撤回来,七八万禁厢军人马,还是将雁门关内的诸多关隘坞砦挤得满满当当。
  蔡元攸作为蔡铤之子,年轻时就得荫补为官,政越六年科举得赐进士出身,联兵伐燕,蔡元攸作为其父蔡铤的主要助手谋划其事,天宣四年更为亲自出使契丹刺探敌情,归汴京得任副宣抚使,与刘世中共同主持伐燕事务,在四十岁刚出头的朝臣之中,可谓是春风得志,朝野也是“少相”相称。
  倘若此番伐燕顺遂,蔡元攸未尝不得入执政之列;父子同朝为相,这在大越立朝以来都将是独一份的。
  谁能想象胜券在握的天雄军奔袭大同城一仗,会败得如此凄凉、如此叫人猝不及防。
  蔡元攸当然不会承认他们有拖延未派援兵的责任。
  然而数年筹谋,付之一炬,数万将卒尸骸无存,他与刘世中身为正副宣抚使,怎么都不能说半点责任都无。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岳海楼率众假扮契丹人刺杀葛伯奕,竟然还失手了。
  蔡元攸一脸憔悴的站在李牧祠的侧殿前,望着树叶都已经凋零一尽的古银杏,树桠上还有积雪,不时有雪粒被风吹下来。
  他负手而立,声音嘶哑的问道:“这事当真是无法挽回了吗?”
  曾润跪在雪地里,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绝望,说道:
  “除了葛怀聪、葛槐等将弃军西逃时岳侯确实说了一些话外,我现在打听到太原有些消息传出来,葛伯奕还有意咬死最初乃是岳侯献杀蕃之策,河东提举刑狱司已经发出海捕文书,派出数百缉骑搜捕山岭——他们这次实是要误导朝野怀疑有岳侯通敌之嫌。现在除陈泰等十一人猝不及防被射杀外,还有赵承等七人被生擒,落在葛伯奕的手里,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他们有可能熬不过肉刑……”
  “你说赵承他们会被葛伯奕屈打成招吗?”蔡元攸问道。
  “小的不清楚!”曾润茫然说道。
  “你没有否认,这么说来还是很有可能的喽?”蔡元攸问道。
  “七个人,有一两人贪生怕死,熬不过刑,也不是没有可能。”曾润嗫嚅说道。
  “倘若有人熬不过刑,被葛伯奕屈打成招,你觉得我们当如何应对?”蔡元攸问道。
  “小的不知道!”曾润头在雪地里伏得更低,都不敢看蔡元攸的脸。
  厢殿廊下站着一名中年人,沉默了半天,这时候张嘴问道:“郭仲熊他对这事怎么说?”
  “验看行刺案地之后,郭郎君回到岚州就日夜操劳衙署事务,还无暇过问这事。”曾润回答道。
  “是吗?”
  中年人轻轻问了一声,却也没有想曾润回答,跟蔡元攸说道,
  “此事虽说是岳海楼擅作主张,但葛伯奕心里必然是认定岳海楼是得到少相授意,要致他葛家于死地。他此时没有矛头直接指向少相与相爷,是他知道这事牵涉极大,而相爷、少相又极得官家信任,不是谁都能污蔑得了的。葛伯奕现在最想做的,还是尽一切可能推卸天雄军覆灭的罪责。对他们最有利的,无疑就是坐实岳海楼通敌之嫌。而当年的旧案不能翻,单就岳海楼率众刺杀葛伯奕之事,我们就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了。现在最要担心的除了葛伯奕会拼命推卸兵败之责外,更要防备朝野那些从头就反对联兵伐燕、反对相爷的人,会借这事大作文章。葛伯奕这时候是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少相与相爷,但不意味着等朝野非议之声渐盛之后,葛伯奕还能按捺得住,还能继续按兵不动!”
  “……”蔡元攸疑惑的看向中年人,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
  蔡元攸虽有少相之名,但到底与他父亲蔡铤远不能相比,所谓进士出身诸如此类,水分太大。
  “少相这时应有决断!”中年人眼神坚定朝蔡元攸看过去,沉声说道。
  蔡元攸还是疑惑不解,曾润却惊惧的朝中年人看过去。
  “当年王孝成旧案不能翻,岳海楼却率众假扮契丹人刺杀葛伯奕及天雄军待罪诸将,以及他此前假传消息或刻意怂恿葛怀聪诸人弃军西逃,兼之葛伯奕又有意将杀蕃之事栽到他头上,这诸多事加到一起,只会叫世人认定他早就暗通契丹人。我们已经是百口莫辩,也不应再试图去辩解,而是要让事情止于此,不能再牵涉下去!”中年人进一步挑明道。
  “我们也要咬定岳海楼私通契丹人吗?”蔡元攸这时候才明白中年人在建议什么,震惊问道。
  “诸公都没有看清岳海楼的真面目,少相为奸佞所欺,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中年人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岳海楼知道府里太多机密,我们要是也落井下石,怕是……”蔡元攸也是一惊,问道。
  “死人就算知道再多的秘密,又有什么用?”中年人笑道。
  ……
  ……
  东陉关往东二十余里,山势越发险峻起来,一座无名涧谷深处,一眼温泉在天寒地冻的当下还潺潺从石隙流出,汇聚成一泓流涧,往峡谷外流去。
  石溪蒸腾白色雾汽,将峡谷也隐藏起来,难得是溪涧旁的灌木还葱葱郁郁,绿叶正繁茂。
  曾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峡谷,狼狈不堪的在一颗野桑树下站定,朝空寂无人的谷里喊:“岳侯,你们可还在这里?”
  “你怎么才过来,少相怎么说?”岳海楼从一处石隙后走出来,问道。
  他们此时已成河东路提举刑狱司全力缉拿的案犯,已不能公开去见蔡元攸,在山野间东奔西走躲藏七八日,换谁都会一脸的狼狈、憔悴。
  “少相使岳侯带着人前往雁门西面的归藏观待命。”曾润喘着气说道。
  “除了使我们去归藏观待命,少相还有说什么?有没有说这残局要如何收拾?”岳海楼说道。
  “田先生担心葛伯奕会千方百计的将一切罪责栽赃到岳侯头上,建议少相、刘帅从雁门出兵击应州,但能歼灭数千敌骑,一切都能有个好说辞,也不畏葛伯奕将脏水泼过来,”曾润还喘着气说道,“少相要岳侯先去归藏观,待他得空便去找岳侯商议出兵之……啊,岳侯你这是……”
  曾润难以置信的看着岳海楼从袖口里翻出一把囊刀,像闪电一般直接插入他的胸口。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岳海楼不顾血汩汩浸流过来,握住刀柄撑住曾润倾倒过来的身子,盯住他的眼睛说道。
  “田先生建议少相杀岳侯灭口……”曾润说完这话,身子就彻底瘫软下来。
  岳海楼将曾润的尸体放下来,对从身后走近过来的三名彪健汉子说道:“蔡铤父子我追随十多年来,他们是什么德性,我怎么可能不清楚?着曾润去问这一趟,也是怕你们不死心——现在你们都看明白了吧?我们这些年替他们父子二人卖命,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但稍有意外,就被弃之如弊履。甚至以往我们为他们父子所做的事,也叫他们非要杀我们灭口不可。”
  “少相要杀我们灭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三名健汉茫然问道。
  “这烂透的中原,已无人值得我们卖命,但天下之大,还愁没有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吗?”岳海楼昂然而立,往北方苍穹之上的茫茫铅云看去,说道,“你们还记得我曾跟你们说过,有朝一日若说谁能席卷天下,那必然是赤扈人的铁骑洪流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弃留
  虽说在徐怀等人的协助下,监军使院判朱沆近乎奇迹般将上万天雄军从崩溃的大同战场上带回来,但这并不能改变三万天雄军兵卒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里,就覆灭于大同的残酷现实,更不能改变西翼就剩两万老弱病残兵卒的残酷现实。
  一路都是南逃的难民,还有经宁武往岢岚、楼烦境内分批南下转移的朔州汉民,路途拥塞,徐怀与徐武碛率领两营唐州厢军从太原北上,速度怎么都快不了,四百多里路程足足走了七天才抵达宁武县境内。
  “卢爷!”
  宁武城容纳不下太多兵马驻留,不想进城占据民宅惊扰民户,徐怀率两营唐州厢军在城外扎营,却不想卢雄出城来相迎,徐怀与徐武碛迎过去招呼道,
  “朱沆郎君有没有到宁武呢?”
  “朱沆郎君午时刚到宁武,正与王番郎君、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几位郎君商议事情——相公原本要亲自出城来迎接你们,但这天寒地冻的,王番郎君、朱沆郎君怕相公身子骨吃不消,将他强拦在城里,着我当个代表。你们这次真是又搞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啊!”
  “岳海楼与郭仲熊在岚州私见葛伯奕,我们是当天就得人传信,但当时没有多想什么,还是到第二天才猛然想到岳海楼有可能伏杀葛伯奕嫁祸到我们头上。时间太过仓促,又要避开岳海楼他们在岚州的诸多耳目,我只来得及跟朱沆郎君言语一声,就带着人手偷摸潜回岚州,差一步都没能赶上囚车队伍;也没有来得及跟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说一声。”徐怀说道。
  给岳海楼设伏这事,徐怀从头到尾都只来得及跟朱沆说一声,他也不清楚朱沆午时赶到宁武,有没有来得及将细情说给王禀、王番知晓。
  “是啊,真要叫葛伯奕不明不白的死于吕梁山里,事情真就曲折了。现在朝中非常复杂,很多事不是我们解释,就能解释得清楚的——幸亏你们反应及时,才不至酿成大祸。”卢雄感慨说道。
  “孔周、刘武恭乃唐州厢军指挥使,随我五叔徐武碛押运粮草而滞留太原。我们救下葛伯奕,也没有求其他回报,只是求他将两厢唐州厢军暂调入西路军,听从王番郎君调遣。待会我与他们进城拜见王番郎君,还要卢爷帮着介绍一二!”徐怀说道。
  除了在朔州短暂相遇,徐怀到这一刻都没有真正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去面对王番。在朔州时,徐武碛甚至还始终以假面目示人,到这时候才正式以唐州州吏、押纲官的身份出现在岚州众人面前。
  王番心胸或许并不狭窄,但心里肯定不会一点都没有想法。
  为避免尴尬或者冷场,徐怀得求着卢雄到时候多说几句缓和暖场的话。
  “没想到会拖至此时才能真正见到徐爷的真面目,徐爷真是藏得很深啊!”卢雄举徐武碛拱拱手,笑道。
  “奸佞当道,武碛也不想桐柏山的宁静因为些许私人仇怨而打破。”徐武碛说道。
  卢雄也没有多嘴追问什么,与孔周、刘武恭、袁垒等人见过面后,一边等他们安营扎寨,一边将这几日来宁武、朔州一线的形势发展,说给徐怀、徐武碛知道。
  解忠、曹师雄等部兵马也在朱沆的节制下,前天就都已经撤回到阳口砦及附近诸砦之中。
  照着原有计划,此时就剩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与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等人还率领三千桐柏山卒作为殿后兵马,目前还留守在朔州。
  天雄军覆灭的消息传回来后,绝大数人心思慌乱,觉得虏骑随时会像洪流一般将朔州吞没,即便朱沆率天雄军万余残部逃归朔州,也不能叫人安心。
  不过,等朔州军民撤得差不多了,而契丹在大同、应州的兵马主力也确实没有急于往朔州杀来,岚州境内对要不要彻底放弃朔州,反倒有了不同声音。
  王禀一向主张与契丹人休兵止战,将防御的重心放在正凶猛崛起的赤扈人身上,现在又将朔州城的汉民都撤出来的,还是坚持一贯的主张,想着直接放弃朔州,将所有兵马都撤回到阳口砦以南进行整编。
  王番、朱沆二人当然也不希望再节外生枝,但郭仲熊、王高行等人这时候却反对放弃朔州。
  葛伯奕交出指挥权后,回到太原,同时将其他几名败兵之将囚于太原,直接派使者前往汴京请罪,但郭仲熊犹是以岚州知州的身份兼领西路军转运使的差遣,负责整个西路军的粮秣及军械供给。
  又由于大越立朝以来,对将帅擅权防范极甚,郭仲熊作为军转运使,同样有一定的奏察违谬之权。
  葛伯奕作为经略使兼领都统制主持西路军时,除了有葛怀聪诸都指挥使、都虞侯外,经略使府所属的统兵机构都部署司乃至葛伯奕身边有一群僚吏指点江山。
  那时不要说郭仲熊这个军转运使了,王番这个监军使也名存实亡,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现在王番接掌西路军,指挥权实际转移到监军使院之后,葛伯奕身边的将吏,仅有阴超、文横岳两将得以继续统领旧部。
  这时候不仅郭仲熊作为转运使,在西路军的话语权水涨船高,包括通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等岚州士臣,也得以参与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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