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把瑶瑶送来的妇人曾说年前回来,可后日就是除夕,多半是回不来了,说不定……”茜霜叹了口气,低了声音,“多半是不要瑶瑶了。”
  殷芜手里正缝着给郁宵的护腕,想起那妇人的模样,不免叹息一声,道:“下着雪,她衣着单薄,却给瑶瑶做了冬袄,可见是真心爱护孩子的,她既说要去寻瑶瑶的母亲,我便信她,即便年前有事耽搁了,只要她能回来就好。”
  茜霜也有些唏嘘,想起家里还有些布料和棉花,便要再给瑶瑶做一身冬袄,殷芜说孩子长得快,还有两身袄子没上身,不如给她做一顶帽子,茜霜于是裁了布,准备给瑶瑶做一顶虎头帽。
  晚上殷芜想起衙署应该有瑶瑶的记档,若是能查到她的生母是谁,说不定就能寻到人,只是明日便是除夕,不知衙署还有没有人,若是没人在,就只能等年后了。
  第二日一早,殷芜带了帷帽往衙署去,街上人来人往,过年的气氛很足。
  百里息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辰风则跟在百里息身后,他心中发急,恨不得替主上去将人拦下来。
  主上都来这么多日了,偏不去见圣女,只这样远远看着,还能看出个花来不成?圣女又不是神仙,背后又没长眼,这样何时才能知晓主上的心意?
  宝生那几个孩子送过去几日了,圣女也没登门来谢,他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可愁死人了。
  殷芜到了衙署,好在尚有人当值,她同当值的人说想看近两年新出生女婴的记档,当值的人本有些搪塞,殷芜便提起了薛安泰,那人便不好推辞,只能引着殷芜入内查档。
  档案很乱,殷芜好不容易找到了近两年的记录,却记得驴唇不对马嘴,一看便知是胡乱写的,于是不再耽误时间,辞谢出来。
  “姑娘留步,请问这附近哪有医馆?”殷芜忽被一个青年拦住,青年二十上下,一身苍青长衫,神色焦急。
  殷芜后退一步,那青年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对殷芜揖了一礼,解释道:“姑娘恕罪,在下姓徐名羡之,是来冠州贩丝的,途中救下一名即将临盆的妇人,此时正在我的车上,可却不知医馆在哪里,人命关天,还请姑娘指路。”
  殷芜看了一眼青年身后的马车,果然看见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在那里呻|吟,此时百姓皆已回家准备过年,街上行人稀少,殷芜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上了徐羡之的车,引着他往城东的陈家医馆去。
  可等到了陈家医馆,医馆也关了门,徐羡之想要再寻别家,殷芜道:“如今这个时间,即便找到别家医馆只怕也是同样情形,我家就在附近,先将她送到我家去,然后我们再寻大夫和产婆前去接生。”
  于是几人便将那妇人先送到殷芜住处,随后殷芜又同徐羡之去寻陈大夫和产婆,大年下的谁都不愿意来,好在殷芜同陈大夫有些交往,又说妇人产子人命关天,好说歹说总算将人拉上了马车。
  好在施针及时,那产婆也是老手,天黑之时总算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婴。
  妇人想下床拜谢被众人按住,又说自己本是同夫君回冠州探亲,夫君路上害了风寒,她便独自往冠州这边来,准备寻了亲人去接她夫君,谁知竟在城外动了胎气,险些丧命,多亏两位援手。
  殷芜便让阿满去寻妇人的娘家,那户人家很快便来接走了母女二人,说改日再来拜谢……
  对面院内,主房的灯尚亮着。
  辰风等了又等,总算把宝生等来了。
  “那人可走了?”
  宝生摇摇头,“走什么走?阿蝉姐姐说如今是除夕,客栈都不接客了,就让那徐公子住在厢房了,阿蝉姐姐的父亲方才也回来了,听了徐公子的事,还夸徐公子仁义,让多住些日子。”
  徐羡之救了人,圣女便留人过除夕,主上救助了黎族的人,圣女怎么也不上门感谢。
  辰风还想再问几句,院门却忽然被扣响了。
  第66章
  室内, 郁岼和百里息相对而坐。
  “大祭司于黎族有恩,如今来了冠州,又送了我的族人回来, 郁某特来登门致谢。”郁岼笑了笑,并无敌意,反倒颇为和善, “只是这样的小事,大祭司何必亲自前来,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男人意态慵懒,并不准备隐藏心中所想,坦然道:“我为她而来。”
  “既为蝉蝉而来,住得又这样近, 怎么十多日也不见大祭司上门, 我那女儿迟钝, 大祭司若不露些马脚出来,她怕是半年也发现不的。”郁岼不急不怒, 似早有准备。
  百里息默然。
  “大祭司犹豫着不去见她,大概是自己也知此行不妥,郁某虽不信命数之说, 却知大祭司实非良配。”郁岼双眸锐利, “你承袭了冯南音的衣钵, 亲缘淡薄, 冷漠孤傲,心有桀骜不驯的戾气,蝉蝉桐潭州被掳走时, 你几乎将高宅里的人杀尽,如此心性, 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怎么能保证有一日不伤了她?”
  百里息看着郁岼,目若寒潭,“若我非要她不可呢。”
  “大祭司当时肯放蝉蝉回冠州,便是不想伤她,郁某十分感激,但这半年对她来说并不好过。”烛火摇曳,郁岼陷入回忆中去。
  “她起先不吃不喝,也不怎么说话,木偶似的魂儿都没了,接着便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喝了多少药也不见好,看了好多大夫都说是心中郁结,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说,后来我同蝉蝉说起她母亲的事,人才渐渐有些反应。”
  郁岼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后来终于退了烧,狠狠地大哭了一场,才慢慢想通了,病也逐渐好转,若当时想不通,只怕大祭司如今来也见不到她了。”
  百里息眸中闪过一抹暗色,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郁族长说这些话是为了阻止我?”
  “大祭司如今权势盛极,旻国之内无人能阻大祭司,郁某说这些话亦阻止不了,只盼大祭司能更慎重的对待蝉蝉,她这两个月才稍好一些,实在经不住再病一场了。”郁岼看向门外站着的青年,叹息一声,“他叫谢晖,是个孤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最喜欢他的性子,敦厚、正直,人也细心,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蝉蝉,若是将来二人都结成夫妻,必然能互敬互爱,举案齐眉。”
  这是郁岼的真实想法,即便不同百里息说,百里息迟早也会知晓。
  百里息一眼未看外面的谢晖,只问:“她知道么?”
  问完似又觉得可笑,不等郁岼回答便下了逐客令:“我行事不会受他人左右,郁族长请回。”
  院门外忽传进一道娇婉的女声:“父亲来谢义士,今日又是除夕,家中包了饺子,特意送一些给义……”
  殷芜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话也停住。
  院内站着几个人,都是熟人:辰风、厉晴、江茗。
  主屋内亮着灯,将屋内那人修长宽阔的影子投在窗棂上,殷芜迅速垂下眼,沉默着想退出去,谁知辰风却拦在门口,低声道:“既是送饺子,怎么又要拿走?”
  辰风都要急疯了,眼看主上就能看到圣女了,怎么她又想走!
  殷芜手指紧扣着食盒,默了片刻,小声道:“他食素,这饺子是荤的。”
  她就如同这饺子。是拉着仙人坠落神坛的俗物,大祭司他无拘高洁,被她诱骗着沉沦俗世欲海,是她胆大妄为,企图以男女小爱坏了仙人的修行。
  她如今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辰风哪管这饺子是荤的素的,一把抓住食盒提手,催促道:“主上人就在屋内呢,你不亲自去谢?”
  殷芜未动,僵持片刻就在门口行了个福礼,“小女在此谢过义士。”
  辰风还想再劝,屋内的却发出一声轻咳,是百里息让他放人,辰风虽不情不愿,也只能让人走了。
  殷芜跌跌撞撞回了屋,坐了一会儿,还觉得似在梦中,她不知百里息为什么会住在对面,也不敢自作多情认为是为了她,一时间脑中乱糟糟的。
  外面瑶瑶正和阿满疯闹,小娃娃奶声奶气的声音忽近忽远,殷芜听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除夕之后是新年,往事不可追,万事朝前看。
  郁岼和谢晖也回来了,殷芜出去同茜霜一起准备年夜饭,徐献之正同郁宵讨论冠州民俗,宝生也带着自己一帮小兄弟忙活着,这个年竟出奇的热闹。
  吃过年夜饭,阿满忽然想起还未贴桃符,于是把浆糊和桃符一股脑塞进谢晖怀里,“你回来得晚,没干什么活儿,快去贴桃符吧!”
  谢晖也不恼,自拿着东西往外走,并不准备找人帮忙,可贴桃符要两个人才成,殷芜便跟着出了门。
  谢晖见殷芜跟着出来,便将那桃符递给她,低声道:“你拿着不用动。”
  随后自己端着浆糊,几下就将要贴桃符的地方涂满,又从殷芜手中接过新桃符,对了对位置贴了上去,再从上至下捋了捋,便将那桃符贴好。
  “贴得正吗?”他问殷芜。
  殷芜往后退了两步,左看右看,才道:“正得不能再正了。”
  谢晖笑了一声,他穿着棉袄子,领口处绣着黎族图腾的纹样,麦色的肌肤便显出几分野性,他脸庞绽出一个笑来,双眼明亮如星,“剩下那张你来贴。”
  谢晖拿了个小凳放在殷芜脚边,伸出手臂给她扶着。
  他比殷芜大四岁,身材高大精壮,总给人一种妥帖可靠之感,殷芜和他接触的时间虽不长,却不觉得生疏。
  她站上小凳,拿桃符比了比,“贴这里可以吗?”
  “再高一点。”
  百里息就站在门廊之下,院外两人的对话尽数传进他的耳中,一时间只觉心中似有烈火烧灼一般。
  郁岼说的不错,他不是良配。
  食盒里的饺子已经凉透,他拾箸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凉透的饺子微腥油腻,还未咽下去便觉得恶心。
  当年冯南音将师兄和他扔进地宫,最后活着出来的便是下任大祭司,师兄将他引到一处静室,启动机关将门闭锁,想着饿死他,谁知那静室之内竟有密道,他靠着吃密道内发霉的稻谷充饥,等找到师兄时,他竟撬开了前面几位大祭司的棺椁、满地遗骨……
  人与鬼有何异?恶时不如鬼。
  从那以后,他不再食荤腥。
  外面殷芜和谢晖贴好了桃符,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百里息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似来自冥府,森然恐怖。
  他笑自己之可笑!可悲!
  *
  除夕就这样平淡度过,第二日一早,殷芜要去城外给殷臻祭扫,谢晖便陪着去了。
  城外这处坟冢里面只有殷臻的衣冠,不过是父女俩为了寄托相思而设,郁岼回来那日已经来过,今日腿伤又犯了,便没有同来。
  殷芜洒了酒,奉了贡品,又呆了一会儿,便往回走,因是过年,路上都是出行的百姓,人声浮动,很是热闹。
  殷芜之前病着极少出门,听见热闹便忍不住掀开车帘观瞧。
  忽有马蹄声自远而近,眨眼便至眼前,殷芜下意识看去,便见白袍银鞍一闪而过。
  她呼吸一窒,身体也有些僵硬,缓了缓,终于恢复如常。
  回到春宁巷时,却忍不住看向对面的宅院,大门已落了锁。
  谢晖在门口等她,并不催促,殷芜回神时便有些窘迫,笑得也勉强。
  “若是心里难受,便关起门来哭一场,别憋坏了自己。”谢晖黑眸中满是关心。
  殷芜摇摇头,寻瑶瑶去了。
  到了晚上,她独自在屋内,那一直忍着的酸楚难过终于压抑不住,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人,已经能够坦然面对了,谁知不过自欺欺人。
  好在这一次她没在人前失态,也没再生出什么荒唐的指望来。
  她蒙着被子痛快哭了一场,心中竟异常舒阔了。
  到了初四这日,郁岼又要去芮城,这次将谢晖留下,带走了阿满。
  冬日里,外面下着雪,屋内烧着炭,看看书,或做做女红,日子过得飞快,眨眼便到四月,柳树生新芽,雪融冰河化。
  殷芜去芮城住了几个月,那里如今住满了黎族人,被迫成为奴隶百年,黎族人却仍旧坚韧勤劳,男耕女织,每个人都满怀希望。
  到了秋季,稻谷丰收入仓,冬衣也已备足,这个冬天应能安稳度过了。
  芮城周围都是丘陵,没有山的遮挡冬日风大,所以立冬之后殷芜便回了自己在主城的小院。
  “阿蝉阿蝉,瑶瑶要吃饴糖!”瑶瑶小短腿挪动着走向殷芜,她如今三岁了,每日吃得好睡得香,小脸圆圆,一笑颊边便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稚嫩可爱到了极致。
  “瑶瑶最近有乖乖吃饭吗?”
  “有!”瑶瑶举起自己胖乎乎的小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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