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国其君,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
  “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有篡弑相仍,祸乱不已。”
  “再并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实不得不变。”
  “于是……”
  嵇恒抬头,看向了远处天穹,空中仿佛多出了道道霹雳,在制止他继续开口。
  恍惚间。
  他想到了自己第二世。
  第二世时,他为后周大臣王朴。
  借着后世记忆,他在天下予取予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有神人相助,帮助周世宗几近横扫天下,可惜因泄露太多天机,最终跟周世宗齐齐暴毙,后周也因此被逆臣篡夺。
  功败垂成!
  “于是什么?”季公子好奇问道。
  嵇恒沉吟片刻,重新组织语言,继续道:“于是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角群雄而定一尊。”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天下之一统,实乃‘势’‘气运’‘天之变局’为之也!”
  “然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非一时难剧变。”
  “因而……”
  嵇恒看向天穹,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第二世时,他因泄露天机夭亡,但这一世,他就没想过去匡扶天下。
  现在身陷牢狱,半月后就会被坑杀,就算真遭天谴,注定早夭,但他现在也就只能活十五天,早几天晚几天死,对他有什么区别呢?
  横竖都一死罢了!
  他肃然道:
  “因而这场天之变局,就算大秦一统了天下,也依旧不会结束。”
  “这场足以影响华夏千古的变局才刚刚开始。”
  “大秦一统天下,只是气运为之!”
  话音落下,四下死寂。
  季公子愣了一下,好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有点迷糊。
  前面嵇恒不是还在夸秦吗?怎么突然话锋一转,就变成大秦一统天下只是运气好了?
  一墙之隔。
  听到隔墙传来的话,扶苏脸色陡然一变。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说动始皇,让始皇来查看胡亥近日的改观,结果就撞上了这些。
  “父皇……儿臣……”扶苏额头冷汗涔涔,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前不久。
  赵高因卖官鬻爵的事被揭发,在证据确凿下入了狱,而胡亥因跟赵高关系亲近,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数次为赵高求情。
  最终惹怒了始皇,被始皇当场下了狱。
  狱中艰苦。
  扶苏身为兄长,岂能坐视不管?
  在有意提点了胡亥几句后,便开始向始皇求情,更是多次直言胡亥已改错自新,也认识到了错误。
  而今更是在狱中深刻反省。
  最终。
  他说动了始皇。
  不过始皇显然对扶苏的说法并不信服,而是选择前来狱中,实地查看一下情况。
  只要不出现意外,胡亥老实的待在狱中,这次的牢狱之灾基本就结束了,只是扶苏怎么都没想到,临末会遇见这事。
  跟胡亥对饮畅谈之人,他其实有所了解,此人为燕国贵族,因卷入方士儒生的谤议,被牵连入狱。
  前几日。
  胡亥跟此人都是正常在交谈,何以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
  一时间。
  扶苏也是慌了神。
  但始皇就在身旁,他却是不敢置之不理,而且还关系着幼弟。
  扶苏沉吟片刻,冷声道:“父皇,此人为六国余孽,对大秦本就怨恨有加,而今死期将至,已是彻底破罐破摔,所以才敢这么口无遮拦,还请父皇不要把这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这是儿臣失察,请父皇恕罪。”
  嬴政面色漠然。
  让人根本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他十三岁即位,在位数十年,听过太多咒秦、骂秦、怨秦、恨秦的话了,就是刚才踏入牢狱,四周对自己、对大秦的咒骂之声,又可曾少过?
  隔墙。
  季公子在愣了一阵后,终于是反应过来,面露愠色,拍案怒喝道:“嵇恒,大秦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罪犯,是我让你能吃好喝好,我是让你讲大秦过去的丰功伟业的,不是让你来对大秦评头论足的。”
  “你没这个资格!”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揽入怀,仰头倒灌入口。
  双眼惺忪道:“你不是让我讲‘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吗?”
  “我本来是不欲多说的,只是方才想通了,我命不久矣,又何必去顾虑太多?”
  “变革者何?”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不过这些对大秦尚过于遥远,因为大秦连这个乱世都未终结。”
  “胡说八道。”胡亥愤然起身,满眼怒火。
  “胡说八道?”嵇恒摇摇头,神色轻叹道:“你太高看大秦对天下的控制了,大秦眼下只是空有一统之名,并无统一之实。”
  “打天下跟治天下是两回事。”
  “天下一统之后,新建的帝国必须完成从一个军事国家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也意味着,大秦唯有将关东六国的文化、制度,完成彻底的社会整合,如此才算真正终结了乱世。”
  “但大秦立国近十年,现状又是如何呢?”
  “黔首未集及旧贵族乱法之事,并未得到一星半点的解决。”
  “这难道能被称作终结了乱世?”
  第003章 杀我者,扶苏也!
  季公子皱了皱眉,对嵇恒的话不太高兴,但也并未发怒,神色微异道:“黔首未集?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嵇恒继续一口浊酒一口肉。
  吃的满口留香。
  隔墙。
  扶苏自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稍许还有些惊怒,只是在听到‘黔首未集’时,整个人不禁愣住,神色陡然变得急促不安,完全不敢抬头看一旁的始皇。
  这句话是他之前说的。
  大半年前,不少儒生、方士当街诽谤秦政,始皇一怒之下,下令坑杀方士,他那时去劝谏始皇,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不过始皇当时对此却很是震怒。
  他也因此遭到冷落。
  而今此事早已过去,然嵇恒这番开口,却是将旧事重提,始皇这次前来,本就是对胡亥亲近六国贵族心有不满,眼下又牵扯到自己跟儒家,只怕会令始皇更加愤怒。
  扶苏低垂着头,心中暗暗叫苦。
  “我想起了。”
  季公子陡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流光,振奋道:“我就说这话怎么这耳熟。”
  “半年前,这是大……长公子劝谏始皇时说的,不过当时却惹得始皇震怒,长公子也因此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前段时间才开始重新理事,所以你说的不对。”
  “如大秦真的黔首未集,始皇又何必会震怒?”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放下,不以为然道:“你这解释就太过牵强了,始皇怒,是因扶苏没有眼力见,到那时还在给儒生求情,并非是因为这句话说错了。”
  “甚至……”
  嵇恒顿了一下,才道:“始皇对扶苏有如此见地,还是很高兴的,不然就凭扶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值得再培养。”
  “而且你真认为始皇迁怒扶苏是不满?”
  “难道不是?”季公子蹙眉,随即也很是不满道:“是长公子,你虽被判处了死刑,也的确刑期将近,但也不能随意喊叫公子名讳。”
  嵇恒摇摇头,并没放心上。
  而今的他,生死早已看淡,又岂会在意这些?
  他用手枕着头,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就这么仰躺着,缓缓道:“你就不要用外界的要求,来规劝我这将死之人了。”
  “一两故事一两酒,你给酒来我开口,至于怎么讲怎么说,这得由我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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