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若是可以,谁又愿意长大呢?
  毕竟长大的另一层意思,便是离开啊。
  谁又愿意与喜爱之人离开。
  他真是太讨厌“离开”这个词了。
  赵琮再叹一口气,对福禄道:“今日便到此处吧,你去将小郎君与公主他们都叫回来,晚上在福宁殿一处用膳。”
  “是!”福禄见陛下愿意休息,也高兴,将路远叫进来,交代他出去通知各位大人离去,再去瞧公主们都在哪处玩。
  他则是低头为赵琮穿靴子,赵琮起身后,他又为赵琮披上大毛披风。
  赵琮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走出了崇政殿。
  回去的路上,路远大老远跑来,行礼道:“陛下!小郎君、公主跟钱娘子都在后苑那处玩儿呢!小郎君给公主画画儿呢!”
  赵琮笑开:“朕也去。”
  “陛下,外头风大。”福禄提醒。
  “没事儿。”
  路远也笑着道:“公主身边的人个个能干,怕公主与钱娘子受凉,在亭子外头围了帷幔,亭子里头还点着炭盆,又有热茶,一点儿也不冷呢!”
  赵琮便笑:“你瞧,他们都是会享福的。”
  福禄这才放心。
  “还要这般多久?我累得很。”赵宗宁坐在美人靠上,已是有些不耐。
  赵十一没理她,继续为她画画像。
  “我想吃茶。”赵宗宁再开口。
  赵十一这才抬头看她,不满皱眉,并道:“要画的人是你,此时嫌累的也是你。”
  他抬头,面向雪光,赵宗宁看着他的脸,先是一愣,随后反倒笑起来:“你果然是咱们赵家长得最好看的。”
  自她进宫小住以来,每日赵琮都忙得很,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宫里人少,她只能同钱月默玩,可钱月默那样安静的性子,哪里能与她玩到一处?且钱月默怕她。她只好每日来找赵十一,虽说两人之间有些不对付,她更是威胁过他,但赵宗宁暗地里观察,赵十一如今还算老实,她便暂时抛开戒心。
  也是玩到一处才发现,赵十一这个人还真有些意思,他会给人画小像,而且画得像极了。赵十一居然懂许多东西,连香粉都会做,后苑的梅花开了之后,她更加喜欢拉着赵十一一同玩。
  她哪里知道,赵十一是知道要走了,最后放纵一把,万事不管,只做这些闲事。
  上辈子虽悲惨,但的确教会了他许多,他也因不服输,更是暗地里学遍了能学的。如今可不就被众宫女们喜爱着,包括总是用下巴看他的赵宗宁,如今也知道与他平视了。
  他这一个月可劲了长个子,虽穿了袄子,依然是天青色,颈上镶了一小圈的白狐毛。在这冬日里,已脱去了孩童长相,有了真正少年郎的模样,似被白雪掩盖的冬日绿叶,自然是灵透极了。
  赵宗宁说出这话来,赵十一更懒得搭理她。
  赵宗宁索性离开美人靠,坐到他对面,说道:“你再大些,出门,是不是有小娘子要朝你身上扔花?”
  “……”赵十一放下笔,“还画不画了?”
  “先放一放,咱们姑侄儿俩说说话。”
  这话一出,钱月默先笑出声来,十三岁的姑母,十一岁的侄儿,两人说得煞有其事。
  赵宗宁高兴起来是很好说话的,钱月默笑,她也不气,她伸手去拉赵十一的手臂,再问:“上元节恰好是你的生辰,届时,你同我、安娘一起出去看灯!一定有小娘子要往你怀中塞灯与花的,你要不要和我赌?”
  赵十一无言以对,他看着赵宗宁也不知说什么好。赵宗宁上辈子嫁过三任丈夫,一个比一个生得好,却一个比一个死得早。这辈子,竟然还是只看脸。
  不过赵十一又暗笑,赵宗宁这样的身份与性子,又有赵琮这样的哥哥,挑选夫婿,只看脸又有何不对?她还要什么附加的东西吗?天底下除了赵琮,又有谁比她尊贵。
  上辈子的赵宗宁登基后,怕是真养起了面首。
  当初她只不过是个一般的郡主,就那样行事,如今已是公主,还这般受宠,真不知今生她的姻缘会如何。
  他心中想着这些,也有些好奇。只可惜,他已来不及亲眼得见。
  赵宗宁倒好,歪头看他,竟然又道一句:“当真俊俏啊,你才十一啊!”
  钱月默这时倒记得赵琮,赶紧表忠心:“陛下也生得好。”
  赵十一看了她一眼,头一回赞同钱月默的话,赵琮长得特别好,他第一回 见到的时候就被惊过一回。
  紧接着,三人便开始品起赵家各人的相貌来,其实只有赵宗宁一人在说。钱月默哪里敢说这样的话?赵十一是不屑说,他们俩都听赵宗宁一人叽叽喳喳。
  亭中陪着的宫女、女官们也不时随着赵宗宁的话而笑出声。
  赵琮过来的时候,还在阶下便听到了这些笑声,十分能感染人,他不由也露出笑容。
  岁月静好四个字,在他从前的世界里已经被用烂了的词。
  此时却是唯一能够形容这场景的词语。
  他真希望永远能这样,喜爱的、亲近的、重要的人,永远在身边。
  永远这样的岁月静好。
  第81章 元兆六年的冬日,就这般,方至,仿佛便已结束。
  亭中的茶喜先看到赵琮, 立即行礼道好。
  三人也站起来, 赵宗宁跟只小蝴蝶一样,已经高兴地飞出亭子, 下去接他。
  “哥哥!”她扑到赵琮面前。
  赵琮从袖中伸出手, 去摸她的手, 问道:“凉不凉?”
  “一点儿也不!里头暖得很!哥哥快进去吧,别冻着了!”
  赵琮点头, 与她一同往亭中走去, 接着便看到了赵十一。
  赵十一忽然便脱去了稚气,赵琮再看他, 竟觉着有些陌生。赵十一眼中也没了前些日子时对他的依赖, 此时, 赵十一虽与他对视,眼神却十分清明。
  他脚步一顿,再如常地走进亭中。
  有赵宗宁在,总是不怕冷清的, 赵琮只需听她说话就好。
  直到赵宗宁说腻了, 又说要去折几枝梅花给赵琮插瓶, 急匆匆地往外走去。钱月默也不愿留在这处,怕陛下有话要与小郎君说,找了个理由便也回了。
  亭中只剩赵琮与赵十一。
  赵琮闻了闻,看向角落里的炭盆,笑说:“这里头也放了那梅花香饼子?”
  茶喜笑着接口:“是呀!都是小郎君做的!”
  赵琮看向赵十一,笑道:“在崇政殿时, 因你做的这个香,整间屋子都香喷喷的。不少大臣来了,都不想走了呢。”他这是开玩笑,顺便逗逗赵十一,赵十一虽已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长大,但在他心中,孩童的形象已固化。
  赵十一这些日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琮,赵琮觉得赵十一长得快,他又何尝不是?
  人人都惊叹于赵琮忽然而生的独属于帝王的气势,唯有他自己尚不知。
  赵琮已再不是从前那个病弱得尚要人盯着的小皇帝了。赵琮望着赵十一觉得陌生,赵十一望着他,又何尝不觉着陌生?
  可明明才一月有余。
  赵十一已隐隐察觉,兴许他们都被赵琮骗过了。他此时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依然不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他做来哄赵宗宁她们玩的东西,本不至于就要送到崇政殿去,是他故意令人送去。
  他要走了,走之前,想见赵琮一面。
  而如今的赵琮过于忙碌,若不是用这法子,兴许直到离开,他们当真再也见不得。
  既是他主动将赵琮召来,他也不为这些事而矫情,他看向赵琮的脸,说道:“你的脸色不太好。”
  赵十一开口说话后,与他说话一向是这种语气。赵琮对于赵宗宁与赵十一是盲目的,分辨不清,即便有所察觉,他也当没发现,只是接道:“近来睡得少,往后自会好些。”
  赵十一皱眉:“哪有一亲政便这个拼命法。”
  他上辈子登基后拼命的程度其实不比赵琮低,但赵琮这样,看在眼中就是令人心疼。
  福禄听罢,赞同道:“陛下,您瞧,连小郎君都这么说,您真要好好歇息才是。”
  “你们倒好,一个两个地训起朕来。”赵琮笑。
  福禄知道他并非生气,也笑道:“小的哪敢。”
  “你们都出去吧,朕与小十一有话要说。”
  “是。”福禄与茶喜一同应下,带着其他宫女与太监依次走出亭子。
  这下没了外人,赵琮才叹口气,将从未与他人言说过的话说出口:“当皇帝可是真累。”
  赵十一已觉十分心疼。
  赵琮又笑:“但这累,却也是值得的。”他坐在赵十一的对面,毛披风也未解开,莹白的脸依然被白狐狸毛给衬着,被雪光照得似也染上了微光,他说,“小十一,朕七八日没见你,你又长高了许多。”
  赵十一的鼻子蓦然一酸,随后才不在意地开口道:“我总要长大的。”
  “长大后,你想要做什么?”赵琮笑,“从前你不开口说话,你又喜爱画画儿,朕是真的希望你能当个绘画大家,还想让你拜师于惠郡王。但如今,你开口说话了,朕落水那日,是你救了朕,也是你及时部署一切,福禄同朕讲了宝慈殿的事情。百名举子跪于宣德楼前那日,也是你将孙太后带来。小十一,朕没看错你,你是个有大智慧的。如今你能说话,也愿意走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你可否想过,将来,你要做什么?”自赵十一救他一回,在他心中,赵十一是与赵宗宁一样的,是他唯二愿意去相信的。
  他想要做什么?
  他从前只想做皇帝,如今,他也不知他将来想要做什么。
  赵琮见他答不上来,又道:“朕给你请个师傅来带你念书,教你骑射吧?待过了冬至,便开始为你授学。再过几年,你十五岁,或者十六岁时,朕便放你到朝中去历练。”赵琮看向亭外,笑,“自然,你也能去外地历练,只是,朕怕是要想念你。届时,等你历练过一回,朕也给你封个侯爷当,你不必依附魏郡王府而活。你比他们每个人都强,朕再给你娶个媳妇儿,答应你的,要娶个格外美貌的。”
  赵琮的手伸到桌上,低头把玩着小巧的茶盅,继续道:“你们生个儿子出来,可以多生几个,届时,朕挑一个最得眼缘的,接进宫来,当朕的继承人——”
  赵十一不可思议地打断他的话:“你在胡乱说什么!”
  赵琮从不生他的气,抬头看他,笑:“朕只信你跟宁宁。朕的身子,你是知道的,不知到底能在这世上活多久。朕总要挑个继承人,总要对得起这赵家江山。”他说罢,依然笑,“兴许不待你的孩儿长成,朕就……那你来做朕的继承人——”
  “哪有这般咒自己的!”
  赵琮依然笑:“别气呀,朕身上担有万民,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赵十一能不气?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将人救上来,可不是让人去死的。
  赵琮倒好,起身笑道:“走吧,天已黑,回去用膳。朕已有一月没与你一同用膳了。”说罢,他还当赵十一是个小朋友,伸手给他。伸出一半,赵琮又收回来,“朕忘了,我们小十一已经长大了,不能总牵手走了。”他语气中还有些落寞。
  赵十一冷着脸,拉住他的手。
  赵琮又高兴地笑起来,与他一同走下亭子。
  正如赵琮方才所说,他只相信赵十一与赵宗宁,只有在这两人面前,他才能显露几分本性。至于他的十分本性,除了他自己,尚未有人真正见识过。他隐藏太久,隐藏了两辈子,从不打算展露出来。他早已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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