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还没赶到北地,远远的就见一群人散开了来,宋慧娟一边挨个瞧着一边往里走过去。
  果真,那人还在地里没出来。
  “庚望,有人找嘞!”
  “庚望,你家里来了!”
  ……
  此起彼伏的声音,年轻男人们少见哪个妇人来,一个个见了都跟着起哄。
  声音不小,一个个混杂着传了过去。
  宋慧娟就瞧见地那头的人站起身来,和身边的交代了两句,朝她这儿走过来,步子很大。
  没得几步,那人已经蹙着眉头站到了她面前,“谁让你过来的?”
  宋慧娟没有解释,这会儿雨并不小,扯了两件雨布递了过去,“看见庚良了,给他一件。”
  陈庚望伸手接过,只见那妇人已然转身走了。
  “老二,雨布!”
  不知道朝哪儿喊了一嗓子,陈庚良露出了头,小跑过去,冲着那走远的背影喊道,“谢谢大嫂嘞。”
  陈庚望一把甩了过去,随意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件,转身往地里走了过去。
  宋慧娟又去东地给老陈头和陈庚兴送了两件雨布,回来的路上瞧见孟春燕也送了一件。
  雨下的越来越大,半天的工没上完就纷纷散了。
  饭也闷好了,一碗鱼汤还没喝完,那小家伙又大哭起来。
  宋慧娟接了过来,又喂着吃了奶,这会儿精神头足,小家伙眨巴着小眼不肯再睡。
  那小家伙还有点认人,闹着要宋慧娟抱,她也只能草草喝了汤,一手掰了块窝窝头拿着啃着,另一只手揽着小家伙。
  近来小家伙睁眼的时间越来越长,看见什么都要伸手摸摸,可只许宋慧娟抱着,一旦离了手立刻放声大哭。
  要是有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勾着他倒还好,平日里一闹起来宋慧娟总吃不好饭。
  陈庚望却不信邪,非要治治这臭小子的毛病,一把把小家伙夺了过来,拎着就往出走。
  这倒好,一嗓子嚎起来都得不了安生了。
  宋慧娟只能跑出去,就见那人正抱着小家伙看什么呢,倒不哭了。
  水盆里有条大鱼,手伸进去一拨动,那鱼惊得乱撞。
  “咋又买鱼了?一条还没吃完,”宋慧娟也跟着蹲下,“桂兰婶子说不便宜呢。”
  陈庚望听了,扭过头一瞪眉,抱起怀里的小家伙起身就要出门,宋慧娟被他这一瞪猛地置身于上辈子一般,却不能也不敢让自己失神再想,忙上前接下了小家伙。
  “一条能吃三天呢,少买些,”宋慧娟哄着小家伙斟酌半天,还是开了口,现下一条鱼不知道要多贵,这么吃日子可还怎么过?毕竟该省的还是要省的。
  陈庚望听了这话,嘴上又是那一套说辞,“妇人家家的哪儿那么多话!”
  宋慧娟微微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这几天陈庚望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不比前些日子。
  她隐约能感受到什么,怕还是那档子事。
  这鱼八成是他从北河里钓的,又折了价给队长的,不然桂兰婶子也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了。
  那条鱼她没那么吃,依旧是一条鱼分了三天吃,过了几天那鱼快要吃完了,才见那人又拎回了一条。
  这雨说大也不大,可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
  好不容易总算是出了月子,宋慧娟打算烧些热水洗洗头再洗个澡,顺便连带着小家伙也一并洗了。
  先把小家伙洗个干净,套上衣裳孩子交给了陈庚望看顾着,再换盆子热水抓紧时间擦擦身子,就怕那小家伙再闹起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这边头还没洗好,那边已经哭起来了。
  第66章
  听到小家伙的哭闹声,宋慧娟草草洗过,随手披了件外褂子就跑了过去,将小家伙从陈庚望手里接过,轻轻哄了起来。
  小家伙一回到熟悉的怀抱,自然地伸出小手去寻找口粮,宋慧娟便稍稍侧过身子去喂他。
  一旁被忽视的陈庚望看得她那动作,不由得轻哼一声,目光却也跟了过去,半披着的外褂子随着她那晃动的手臂从肩头滑落,几滴垂挂在发梢的水珠落在耳后,看得他眼中一暗,脚下却极快的离了这屋。
  待宋慧娟喂好这小家伙,才注意到那西屋的水声,却没做声,只继续逗着那睁着眼冲她笑的小家伙。
  等陈庚望进来时,小家伙已经被她哄着睡下了,那妇人已经穿好了衣裳,滴水的头发倒还湿着,皱着眉头几步上前,将手中的布巾递过去,道,“还不擦擦?”
  宋慧娟听到他的声音惊讶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没跟上,只这一会儿的工夫,那布巾便被陈庚望直直塞进了手中。
  这时不等陈庚望再说什么,宋慧娟已经反应了过来,朝他笑笑,盖好小家伙身上的被子,手里才攥着那布巾起身离了这屋,转身进了西屋。
  身后的陈庚望得了她这一笑,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再看那床上占着地方的小儿脸上也没那般硬了。
  而这边的宋慧娟出了屋,那脸上的笑便垮了下来,手上缓缓擦拭着头发,眼中亦是一片复杂。
  陈庚望这般体贴想来还是记着那档子事的,她知道这种事早晚也躲不过去,原是前几个月两人也是睡进过一个被窝里的,但那时她不晓得这枕边的人曾是上辈子那个人,如今知了心里却更是难做。
  从他们二人都知了那一切的时候,不论是他想了法子早早地从老宅子里搬出来,还是这些日子他去钓的那些鱼,都实实在在的刺着她的心。
  她曾以为只要她尽力不去想,这一切都能过去的,日子总能慢慢过下去的,可如今到了这般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还是没法子走过去,平淡的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她也深知,走是行不通的,他是决不许自己离了去的,孩子们也是她无法割舍掉的,到底这槛儿还是得她自己跨过去。
  宋慧娟只长叹一口气,她也晓得抛去了那些男女之情,这档子事也没什么不能接受,不过短短一刻,再睁开眼她心中已是明了了,收拾起这屋中的物件时手上的动作已然快了许多。
  等宋慧娟敛好心中的碎片再踏进东屋,陈庚望已经上了床,本在床上的小儿也被人挪去了摇篮中。
  太过寂静的夜里,总是令人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宋慧娟放轻步子,走到那摇篮前,看着安然睡去的小家伙,脸上便又温和起来,探过身子为他盖好小被子,这才熄了灯走到床边。
  吹过灯的黑夜里是隐藏人心的最佳底色,宋慧娟对着那半倚着墙头假寐的陈庚望不作声,解了衣裳便掀开了外侧的那床被子。
  她一进那被子里就感受到身旁那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大手立时掀去了她身上的被子,紧接着那具沉甸甸的身子也压了上来。
  宋慧娟想明白了,便紧闭着双眼任由他上下施为,一丝的挣扎也无,只恐扰了那沉睡的小家伙。
  陈庚望动得几刻,却丝毫不见身下这妇人有个声响,便低下头去瞧,见得她那一脸的无视,心中猛地气恼,动作便愈发狠厉起来,早忘记了这事只是他一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这档子事于宋慧娟两辈子来讲都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滋味,上辈子两人折腾不过是为了生孩子,最开始两人好像都是热烈的,可日子越过越难,活还活不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随着年龄长起来也就更淡了,再后来有了孙子两人便分了房睡,可这辈子却不想他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过了一辈子竟还折腾得人生疼,似乎还有些那小年轻的莽撞。
  陈庚望不曾忽视她面上的神情,见她那眉头皱的愈发厉害,已经这样难忍却还不见她出一声,那嘴角一冷,到底草草结束翻下了身。
  宋慧娟不想他这般快,嘴上却也没说什么,闭着眼缓了会儿,才撑着身子起床去了西屋,那木桶里还余下水。
  不热,但勉强还能用。
  她忍着身下的撕裂般疼痛轻轻擦拭几遍,那痛面上不见丝毫,可心里却越来越清醒,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那就先硬着往前走着,她料想日子再苦也不会比上辈子再苦了。
  可日子的苦难从不会因为曾经历过一遍就轻易放弃对世人的折磨,人生的苦头是永无止境的,等宋慧娟明白过来时,她的心已是满目疮痍了。
  等她这边收拾好了自己,又洗了块湿布巾拿进了东屋,那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散出一股子寒气,没法让人忽视过去。
  她却也是不多说什么,微微倾着身子把那布巾搭到他手里,转过身便去看孩子去了。
  这一夜,说什么她也睡不下了。
  想的再明白,心里还是难以控制,自然也就谁不过去了。
  而那感受到手上的凉意的陈庚望却睁开了眼,握着那块被专属于他的布巾,看着那妇人撑着胳膊探头看小儿的背影,面上又笑起来,那笑露出一股悲凉讽刺,可对这妇人又无可奈何。
  随意擦了两下,大步跨下床走到那妇人身后,淡淡撂下一句“上床去,”便关紧了门出了屋子。
  留下那摇篮边的宋慧娟望着窗外闭了闭眼,睁开眼仔仔细细看了小家伙,才抱着他缓缓起了身挪到床边。
  陈庚望出去在十一月的夜里待了个把钟头,再进屋时露水已经紧紧附着在了外袄上,连眉头上也沾染了不少,伸手胡乱擦了擦,才推门进去。
  这时,躺在床上的宋慧娟依旧没睡着,她听见木门咯吱一声,紧接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她的身子也跟着僵硬起来,但不等她反应,身上的被子便被人紧紧一箍,盖了个严实。
  陈庚望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脱下衣裳,几步跨进了里侧,一股子天生的热气散来,随着一团阴影的靠近又扑进了她的鼻中。
  陈庚望侧着身子在黑夜中仔细地打量着枕边这护犊子的妇人,不晓得这妇人是如何把钻进了自己的心里,却让他又奈何不得。
  上辈子两人过了许多年他都不知道原来有一天他会那么想念她还在的日子,也许是那样一家六口平淡的日子过久了,觉察不出来平淡原来也有滋有味,也或许是晚年一个人太过孤独,身边没个伴儿……
  作为丈夫,夫妻二人之间的许多事他也是揣摩着来,但他自认为总归是和许多人都一样的,好歹没违背了良心,可唯有做父亲,他想自己是辱没了祖宗的。
  甚至更令他难以开口的是他辜负了她,到底还是没依着她的遗言把孩子们都好好护住……
  屋外呼呼的风声刮得木窗棂子咯吱乱响,宋慧娟抱了抱怀里的小家伙,有些庆幸昨夜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温度降得突然,好歹被子还够用。
  宋慧娟把被子掖好,穿好衣裳,又忙去床尾掀开箱子寻了两件大袄,一件小些的披在了自己身上,另一件大些的则盖在了被子,等陈庚望一起床就能穿上。
  临踏出门前,回过身看了眼那床上的父子俩,又转头钻进了厨房。
  天儿又猛地冷下来怕是要下雪了,这时地里的活儿早已经停了工,但一棵棵小麦仍在稳稳地向下扎根,势必要度过这个寒冬的。
  天儿一旦冷下来,人也跟着闲了,饭也是要少吃些的。
  只有等到来年收了粮食,才敢扯开肚子吃上一顿,现在只填填肚子,不空着就成了,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宋慧娟自然也是。
  尽管她已经活过一回,可这样的年头也不是她这样一个靠天吃饭字都识不得几个的妇人能轻易改变的,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因此,她便热了三个大馒头,又用秋天晒干的红薯干煮了两大碗稀饭,切了一块咸菜。
  这边饭做好,也不盛出来,她便进了东屋喊人。
  说是喊人,但依旧是走到那床边先看看那睁着眼滴溜溜乱看得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一边给他穿衣裳一边与那正自己个儿穿衣裳的陈庚望说,“饭已做好了,在锅里热着哩。”
  陈庚望听了这话,只应了一声“嗯,”穿上鞋子便离了屋去。
  宋慧娟便继续哄着小家伙穿衣裳,两件棉袄穿的厚厚实实的,却也不敢抱他出去玩上一玩。
  这年头的孩子说是结实,可再结实的孩子也抗不过老天爷,一场发烧一个刀口子就能让孩子哑了去了,这种事实在是数不胜数。
  她不敢去冒这个险,情愿孩子没什么大出息,只要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就成。
  是以,宋慧娟把小家伙穿了个严实,也只抱着他在窗户边上往外探探头,偶尔敲敲窗户,逗着小家伙乐呵呵笑上几声。
  这一幕落在那探出身子的陈庚望眼里,心中更是鼓鼓囊囊的,酸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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